帝都长安,大唐经济最繁荣、人口最密集、物价最高昂的城市之一,两市百坊之间,每天有数以百万的居民为了生计奔波劳碌,不断创造价值,维持着这个饕餮般永远不能满足的帝国心脏的跳动。
陆生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极了上古传说中永无饱餍的怪兽饕餮。陆生是苏州人,家学渊长,先辈累代明经,为此,地方长官特意把珍贵的贡举名额用在了他身上,保举他代表本郡赴京科考。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逢考必中的家门荣耀却在他手里断送了。名落孙山的陆生被退到京师太学读书,开始了苦逼的高校生涯。
本来,高校生涯是不至于苦逼的,太学学生多是豪族子弟、官宦之后,有钱有权,尽可以带着寒门同学在金粉京华玩到飞起。但征歌逐色不足以使陆生解忧,他有特殊的隐衷——
能吃。
陆生天生生有一个装得下山河大海,也装得下人山人海的超级大胃,尤其擅长吃面:馄饨,面饼,馒头,索饼(面条),毕罗,寒具……凡是面食,无所不食,然而从小到大,竟从来不曾吃饱过。最要命的是,吃得越多,人越瘦,因而家人严格限定饮食,始终不肯让他多吃。本以为来到京城,「顿开金锁走蛟龙」,终于摆脱了约束,可以放开大吃了,哪里想到京城物价如此高昂,钱囊迅速告罄,只好就食于学校的饭堂,但学校那点清汤寡水的伙食又怎能够吃?
陆生每天饿殍似的,面带菜色,气息奄奄,走路腿都迈不直,同学们看他气色古怪,要死不活的,也多不肯同他亲近。
这天,一群胡人摸进学校,专程拜访陆生。长安城市井十洲人,胡人原不罕见,只为此辈多事商贸,往往给人一种刁诈奸猾的印象。不过陆生不同,他不会怀有这种肤浅庸俗的成见,因为胡人们已经在他的居处摆开一席丰盛的酒肉大餐。
“这个,这怎么好意思。”陆生直勾勾地看着那大块的烤羊腿,以及叠成小山,油汪汪的芝麻脆饼说:“各位国际友人光降,有何见教?”
“吾等是南越人,”一个身材短小,面相精悍的胡人欠一欠身子说:“吾等生于蛮貊之乡,仰慕中华上国久矣,今闻唐天子网罗天下才俊,欲以文化泽被四夷,是故翻越山海,万里来华,瞻仰天朝人文。因见公子峨冠博带,高迈清雅,真上国风流人物也!吾等仰止尊范,因率然而来,望公子不嫌草昧,愿与公子交欢。”
“交什么?”
“交朋友。”
“哦,哦。”一副饿死鬼模样的陆生,从来没有被人恭维过“高迈清雅、风流人物”,不免有点受宠若惊,客气道:“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忝列学籍而已,无功无名,无才无能,岂敢当此谬赞?”
众胡人忙道:“当得,当得!公子若当不得,长安城便无人可当了。”
陆生觉得这话实在也太浮夸,不过高帽既来,却之不恭,何况大餐当前,哪里顾得上计较真心还是假意,因而笑道:“既蒙众位抬爱,那么,有朋自远方来,在下便借花献佛,先敬诸君一个饼。”忙拈起一张酥油饼,匆匆向众胡人一比,塞入口中大嚼。
这一餐照例不曾吃饱,不过已经是北上以来,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了。
十来天后,众胡人又来访陆生,不但带有酒肉,并带来大笔金银财物,说是替陆生做生日。陆生茫然道:“我生日尚早,再者无功不受禄,无缘无故,怎能受诸君厚赠?诸位若有何差遣,不妨直言。”
那胡人首领脸色一寒,横眉竖目道:“公子这话,可是小觑了我们南越人!吾等虽长于僻壤,亦知义气之为物,我们拿公子当朋友,因见公子龙蟠凤逸,有饥寒之虞,故略致菲仪,聊助仆马柴米之资而已。难道公子以为我们蛮夷就只会唯利是图,一定是有所干求,才同公子结交的吗!”
“不是不是,在下绝无此意,绝无此意,请莫要动气。”陆生连忙分辩,心中不免嘀咕:当真奇葩,哪有强塞给人家钱,人家不收,你倒生气的道理?
见陆生收了财物,众胡人喜笑颜开,好像捡到宝贝似的,摆下酒菜,狂吃海喝,痛饮尽欢而去。
胡人对陆生大献殷勤,一时在学校传为奇闻,同窗们纷纷来打听:那些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送你巨款,请你吃饭?陆生自己都懵懵懂懂,自然说不清楚。同窗们便劝道:“胡人尽是诡计多端、巧伪趋利之辈,平日为了蝇头小利,尚且会争得头破血流,至乎自相残杀,怎会无缘无故送你大笔金银?倘若说仰慕中华儒生,且不说长安城,单只这太学之中,论风度、论才学、论家世,胜过你陆某人的还少了?为什么不去找旁人,单单来巴结你?”
陆生道:“是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同窗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不如拿着这笔钱搬出去躲一段时间,静观其变,看看那些贼胡到底有什么图谋。”
陆生甚以为然,于是卷款搬到渭河之北,离城区较远的郊外,深居简出,轻易绝不露面。然而没过几天,胡人居然又找上门了。
陆生惊诧而尴尬,正在想该找个什么理由解释为何迁居时,胡人首领却很高兴地说道:“幸好陆公子搬家了,省了我们不少麻烦。”众胡人纷纷拍手附和,称赞陆生搬家搬得英明,搬得仗义,一时掌声如雷,众口欢笑,仿佛有什么喜事发生。
胡人首领接着道:“前两次谒见公子,学校宿舍隔墙有耳,未便尽言,而今这处宅邸幽致僻静,正宜共商大事,公子真知吾心也!”众胡人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公子真是好朋友。”“真是好邻居。”“真是好伙伴。”“要传承友谊,深化合作。”
陆生见状,想起同窗的警告,不由有些紧张,这些胡人果然别有所图!
胡人首领很亲切地握着陆生的手道:“我们这趟来,是有一笔大富贵想要送给公子。”
陆生警惕道:“承蒙诸君见爱,在下的钱已经够用了,不敢再有奢望。”
胡人首领道:“公子切勿多疑,此事于公子绝无妨害,于吾等则实有大惠,望公子看在交情的份儿上,好歹助我们一臂之力。”众胡人亦道:“求公子成全。”
陆生毕竟脸嫩,说不出拒却的话,只好道:“在下人微力薄,唯恐不堪承当诸君所托,有负厚望。”
胡人首领忙道:“能的,能的。”接着急转直下地问道:“公子是不是喜欢吃面?”
“是啊。”
胡人首领神秘兮兮道:“公子却未必知道自己喜欢吃面的缘由。”
“这,”陆生奇道:“喜欢吃便是喜欢吃了,要甚么缘由?”
首领正色道:“公子喜欢吃面,其实并不是公子喜欢吃,而是盘踞公子腹中的一条虫子喜欢吃。此虫贪食之极,永无餍足,尤其嗜面,在腹中一日,公子便一日吃不饱饭,实在百害而无一利。不若……把虫卖给我们,一举摆脱饥火煎熬,顺便发一笔大财,如何?”
陆生有些不敢相信:“真是闻所未闻,如若肚子中果然盘踞着这样一条虫子,当然还是取出来的好,不知该怎生取法?”
众胡人听了这话,激动得眼睛发光。那首领忙拿出一粒紫色的丹丸,请陆生和水吞服。
陆生寻思,这该不会是毒药罢?不过纵然毒死了自己,于胡人却有什么好处?换一个角度再想,倘使自己体内果然伏有怪虫,而此药可以驱得,那么心腹之患将一朝而解。一念及此,略加犹豫,还是吞掉了药丸。隔得片刻,忽觉腹中发热,有什么东西涌将上来,张嘴一吐,“吧唧”吐在地下。定睛看时,只见一条青蛙似的东西,两寸来长,通体青色,黏糊糊的伏在地上缓缓蠕动。
胡人首领珍而重之地夹起怪虫,收进一口水晶匣子,说道:“此物名叫「消面虫」,乃天下之奇宝。”
陆生怎么也看不出这恶心的虫子宝在何处,问道:“牛有牛黄,狗有狗宝,人的腹中难道也能化生宝贝?”
胡人首领笑道:“牛黄、狗宝岂能比之此物?此物禀天地中和之气而生,妙用无穷。我等初至长安,便见太学上方宝气亘天,知道此宝出世,因求访于公子,前日清晨望之,复见宝气移于渭水上,便知公子迁居了。”
陆生这才知道对方为什么能精准地找到自己,想起前两次众胡人编造的种种恭维,暗忖此辈果然诡诈虚伪,不知还有多少真相瞒着自己,不问个水落石出,实在不甘,因而道:“那么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又为何叫作「消面虫」?”
胡人首领道:“小麦播种于秋,成实于夏,受天地四时之气,正与此虫交感,是故虫最嗜面,公子可取些面粉来,一验可知。”
陆生自发财后,居所多备面粉,当下取来一斗。胡人首领放出那虫,只见虫子吐出些许液体,大堆面粉立即化的干干净净。
陆生道:“虎食肉,鸡食黍,此虫食面,不过物之食性而已,不见得有什么神奇,又怎能称「天下奇宝」?”
胡人首领道:“凡天下宝物,皆禀中和之气,此虫乃是中和之精粹,宝气之根本,但使此虫在手,天下宝物,予取予求。”说完好像怕那虫子飞了似的,将水晶匣子仔细扣好,再锁进一口描金箱子,交给陆生道:“明日来买。”
次日一早,宅邸外车马辚辚,陆生出门一看,众胡人赶着十几部大车,满载金玉绢帛数以万计。那胡人首领满面春风,丝毫没有点“大出血”的心痛,热情地拥抱了陆生一把,自捧金函而去。陆生就此暴富,购置田园,钟鸣鼎食,轻裘怒马,赫然一时大豪。
一年后,众胡人路过长安,又来拜访,宾主再见,各有一番欢喜。接风盛宴上,胡人首领道:“吾等此行,欲东游沧海,探取海中奇宝以耀天下,公子有没有兴趣同往?”
陆生过了一年安逸闲散日子,正有些发闷,心想不妨去开开眼界也好。于是留众胡人在庄上住了几天,结伴公赴东海而来。
到得海滨,胡人买了一艘大船,向东直驶一日一夜,落下船帆,在甲板上支起银鼎,倾入膏油,猛火熬得滚沸。首领命人取出水晶匣子,亲自夹起那青蛙似的怪虫,投入鼎中。
“这是作甚?”
“欲取至宝,全仗此虫”首领道:“这炼宝之期尚需多日,陆公子不必枯等,先尽情观览海上景致便了。”
然而海天茫茫,汗漫无边,实在也没什么可以观览的,出海三天后,陆生初见大海的震撼和好奇,已经消磨殆尽。胡人们倒非常有耐心,银鼎之旁始终有人守伺,不令火熄。那消面虫在滚烫的沸油中上下翻动,好似十分痛苦,但始终不死,陆生想起就是此物折磨的自己二十年不曾吃饱,不禁大感痛快。
炼宝持续了七天七夜,到第八天时,海面上忽然响起一缕悠扬的凤笛声,众人极目而眺,只见海鸟群翔,海天相接处,一个青襦童子凌波而来,手捧一口满月似的盘子,不知什么质地,放出淡淡的柔光,盘中盛满荔枝大的珍珠,来到船前,高高举起。
陆生暴富之后,眼界开阔了不少,暗忖长安城虽然荟萃万国珍宝,恐怕东西两市也未必凑的齐一盘这等品相的逸珠。
不料胡人首领瞧了一眼,蓦地破口大骂,叫那童子滚蛋。童子脸露惧色,惶惶然捧盘逃去。
不是要取宝吗,怎的把人骂走了?陆生想问,见首领全神贯注盯着海面,一句话来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正在这时,水花轻响,陆生转脸看去,目瞪口呆:这……这是天上的仙子吗!
船前凌空飘起一个女郎,容貌冶媚至极,似乎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令人一见便不由的想要纳入私房大事云雨。更要命的是,这女郎周身只笼着一层轻雾,竟似未曾穿衣。她伸出两条皓白晶莹的裸臂,捧着一只紫薇薇的盘子,几十颗拳头大的明珠光华灿然。如此硕大的宝珠,以陆生之富,亦简直闻所未闻,这才是真正的连城奇珍!
陆生看向胡人首领,满心希望他能想个什么法子,人珠兼得。谁知首领全然不解风情,指着女郎就骂,女郎给骂的泪流满面,幽幽地看了陆生一眼,投入海水不见。
陆生险些就要跟着投海,首领急忙拽住,关切地问道:“陆公子身体不适么?”
“那妹……那样大的宝珠,何以不取?”
“嗐,”胡人首领不以为然道:“那不过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哪里值得我们万里迢迢跑一趟?公子稍安勿躁,至宝即将出世。”
话音才落,又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叟,戴瑶碧冠,帔霞衣,手捧一部绛色大书,冉冉自海中飞出。陆生寻思:看来这献宝者的年纪是越来越老的,不知这个老头儿又有什么宝贝?
老叟缓缓按落船上,打开大书,内中嵌得一珠,径三寸许,奇光泛空,照耀数十步。胡人首领大笑道:“至宝来矣,快收了虫子罢。”拿起珠子一口吞下,众胡人熄了鼎下之火,仍将消面虫收进水晶匣。虽经七日熬炼,那虫兀自蠕动如初。
老叟微微欠身,履水而去。胡人首领拉着陆生的手道:“我们也附骥尾,下去逛一逛怎样?”未等陆生反应,携着他一跃而下。陆生惊呼声中,但见海水好似刀切豆腐,随二人下降,自行向两侧分开,在两人身周形成一个巨大的空间气泡,鱼龙鳞介之族,遇之尽皆辟易。
胡人带着他在海底游走一日,深入龙宫蛟室,各种人间绝无的奇珍异宝,俯拾即是,两人各自拣取几件,回到陆地变卖,换得黄金万计。
此行之后,陆生彻底打消了入仕为官的念头,携带大笔家资,迁居闽越,同那胡人遨游鲸海,逍遥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