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个案件发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您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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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件就发生在明代成化三年的南直隶润州府也就是今天的镇江市。时任巡抚南直隶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邢宥来到润州府,时逢中秋佳节,润州知府见上司莅临,就略备宴席,请邢巡抚到万岁楼饮酒赏月。
都是读圣贤书为官的,总不能有酒无诗,也不能无歌无曲。所以啊,润州知府找来几个乐户,吹拉弹唱以助酒兴,而邢巡抚此时却无此雅兴。
见邢巡抚不高兴,润州知府便想打发乐户离开,准备另选助兴的话题,可却在此时见个妙龄女子跪倒在地,恳求巡抚大人开恩,让她们留下来唱曲。说到这,咱们先来提一提什么是乐户?
这乐户啊,就是犯罪的人,男女都没入官府,女的充当官妓,供人娱乐,男的吹打乐器,为之伴奏。明代将乐户列入贱民、堕民之列,把他们编入户籍,永远不得改变身份。
因为他们地位低下,再加上女性多为官妓,人们也把他们与妓院等同理解,甚至成为妓院的别称。虽然乐户贱籍直到清代雍正年间才予以废除,但艺术工作者的卑贱地位,一直没有改变,当然也更不可能像现在的明星那样受人追捧!
那时的艺人,招之即来,挥之而去,给个好脸色,都已经是给他们最大的面子了。如今邢巡抚不喜欢听曲,就是她们伺候得不周到,打骂事小,若不让她们唱曲了,也就无以为生了,因为如果被禁止唱曲,官府也不允许她们从事其他的职业,这简直就是要把人活活的逼死啊。
这邢巡抚见乐户女畏罪恳求,也觉得于心不忍,便让乐户女平身,之后口吟《七绝》一首,让乐户将此诗句配乐演唱。诗云:“欲沽美酒来追景,又恐黄公即讨钱。归与老妻斟酌定,闭门推出月还天。”
为什么会吟出这么一首诗呢?这啊,就与邢巡抚的经历有关。邢宥,字克宽,广东文昌县人,文昌县就是现在的文昌市啊,那个时候归广东管,现在归海南省管了。
他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历任四川监察御史、浙江台州知府、浙江布政司左参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如今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直隶,总督兵民财赋,兼理浙江,杭嘉湖三府粮储,可以说是大权在握。
但在官场之中,他却常常感觉到掣肘。因为史称啊,这个邢宥能够“询官治,察民隐,奖廉能,黜贪懦,枉奸宄,抑豪右,事无微钜,靡不悉心”,其罢黜不称职的官吏就多达170余人,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因此有了退隐山林的念头,所以才会写这么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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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乐户女按照诗句演唱,因为这首诗蕴含着邢巡抚想要归隐的意思,所以唱起来乃是其声惨切,其情哀哀,在座的人都不由得悄然无语,也不敢上前劝慰,所以啊雅间之内,除了这歌声之外,毫无声息。
可正在此时,众人听到不远处有妇女的哭声。润州知府怕影响邢巡抚的雅兴,急忙要派人去找那妇女,叫她不要号哭,以免打扰官员们赏月的情趣。
可邢巡抚却急忙拦阻,让众人不要议论,仔细倾听这哭声。众人不知何故,只好耐着性子听哭声。这其中有自叹倒霉者,认为中秋明月夜,听到哭声不吉利;也有心神不宁者,怕那妇人有什么冤屈,如果被邢巡抚查知,弄不好会丢官的;还有好奇者,不知道为什么邢巡抚要倾听哭声,这哭声有什么奇怪的吗?
可以说是各自心怀鬼胎,猜想不一。听了半晌,邢巡抚让润州知府派人去打探,究竟是谁在号哭。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禀报,说啊,是府前街杂货铺店主温焕刚刚去世了,其妻汪氏悲痛丈夫身亡,所以号哭。
邢巡抚听罢,也没有追问什么,见酒席上气氛沉闷,便举杯相敬,一时间杯觥交错。同僚们表面上和和气的,却也是各怀心事,不知道邢巡抚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这酒啊,直喝到三更,眼见一轮明月西垂,众人才散席,各自回去安歇了。
第二天,天刚刚亮,邢巡抚便传令左右亲信,到府前街杂货铺,将温焕之妻汪氏带来听审。亲信们领命而去,也就半个时辰,就将汪氏带到大堂。
邢巡抚举目看去,但见:“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状别样娇。”乃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少妇,生得虽然不那么楚楚动人,却有几分妩媚,带有些村妇自然的健美。
如今身穿重孝,两眼红肿,不似痛哭而成,却似用手揉成,因此看不到悲哀的样子。见此状况,邢巡抚便毫不留情地问:“你丈夫是因何而死的呀?”
汪氏回答道“昨日我们夫妇共度中秋,备了些酒菜,一起赏月吃酒,却不想丈夫温焕忽然中风,倒地而死。”邢巡抚接着问道:“中风也不是什么急症,为什么不请医生针灸疗治呢?”
汪氏却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深更半夜的,如何敢出外去请大夫呢?等托邻佑前往丈夫亲房叔伯处报知,待他们赶来,丈夫皮肉已冷,已经无法抢救了。”
听到这儿,邢巡抚顿时恼怒了起来,叱责道:“你丈夫并非死于中风,乃是你将他谋杀致死,赶快交代,免得受皮肉之苦!”汪氏见状,连呼冤枉,不但说邢巡抚血口喷人,而且坚称他们夫妻恩爱,乃是街坊四邻有目共睹的,要邢巡抚找丈夫的亲房叔伯为证。
邢巡抚见状,便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人证只能够见证你们外表,焉能够见证你们内心!如今证人不是别人,乃是你丈夫,待本官派人检验你丈夫的尸身,证据自明!”
说罢,便指派县丞带领仵作前去勘验尸身。县丞带着仵作来到杂货铺,但见尸体已经装殓入棺,当即打开棺材检验。可仵作翻遍了尸身,却没有发现任何伤痕,再用银钗探入口鼻及肛门,也没有发现中毒的迹象,因此不能够确定是谋杀。
仵作如实汇报,可县丞则心急如焚,如今邢巡抚委派他来验尸,定然是有缘故的,若是查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则很难向巡抚交代,所以不敢向邢巡抚呈报。
只有逼迫仵作说:“检验尸身,是你本行,如果查不出可疑之处,定然拿你问罪,到时候别怪本官不客气!还不快再仔细检验一番,免得本官先将你杖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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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是非常郁闷,自己当了十余年的仵作,检验尸身无数,还没有见到这样的官,没有检验出问题就发怒,还要杖责自己。不过啊,仵作虽然心里不满,但也不敢抗拒官命,只好再将尸体验看一番,却也没有查出可疑之处。
仵作十分懊恼,站在尸体边反复端详,思量如何勘验。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进几个苍蝇,纷纷落在尸体发髻之处。仵作忽然有所悟,便打开死者的发髻检验。
但见死者头颅顶心之处有铁钉头露出,用钳子拔出,居然是半尺多长的大铁钉,深入大脑,乃是致命之由。见到有人被如此谋杀,仵作应该心情沉重才是,但因县丞逼得紧,终于查出了死因,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急忙禀报县丞,而县丞不辱使命,也是欣喜有加的跑去禀告了邢巡抚。邢巡抚得知,立即提审汪氏。
将铁钉出示以后,邢巡抚说:“你谋杀亲夫,必定是奸夫主使,更何况这样长的铁钉,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够打入头颅之中?到底是何人所为?速速讲来!”
汪氏在铁证面前,也没有畏惧,非常坦然地说:
“我只是恨丈夫经常虐待我,论气力,我敌不过他,但我也不能因此忍受一辈子!所以趁中秋之夜,用酒将其灌醉,然后用布带将其捆缚,再以破袜塞入其口,然后用铁锤将铁钉打入他的头颅。铁锤如今还在我家门后,检验就可以得知,上面还有血迹。我杀死丈夫,擦洗干净之后,要邻佑告知丈夫的亲房叔伯,然后将尸体收殓。既然已经被巡抚大人查出谋杀真情,我也不必隐瞒。杀夫是何罪,我当然知道,这是凌迟之罪,就由我一人承担,绝不会乱扳他人。我没有奸夫,也没有人指使,均是我一人所为,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邢巡抚见汪氏一人承担罪责,便还是不信,也使用了拶指逼其交代同谋,但汪氏即便是被拶得死去活来,也是要一个人承担。邢巡抚无可奈何,也只好依律判决。
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谋杀祖父母父母》条规定:谋杀丈夫,“已杀者,皆凌迟处死”。而《大明律.刑律.人命.杀死奸夫》条规定:“其妻妾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凌迟处死。”汪氏“杀夫如杀田彘”“刺命如刺山鼷(西)”。
也就是说汪氏杀丈夫就如杀一只家养的猪,害其性命就如刺杀一只小老鼠。汪氏居然将丈夫“凿顶剔髓”,实在是“罪行滔天”,乃是罪在不赦,所以应该判以凌迟。
汪氏虽然是罪在不赦,但其独自承担罪名,至死也不牵连别人,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大丈夫气概,也令邢巡抚钦佩。但是,从案发现场及作案手段来看,即便是一个强悍的女子,能够下得了狠手,也不会想出这样的手段,一定有同谋指使,或者出谋划策。
那么汪氏誓死也不交代他人,显然有保护其人之意,而汪氏要保护的人到底是谁呢?邢巡抚不由得陷入沉思,在思虑良久之后,他终于想到一个可以查到同谋的办法。什么办法呢?咱们啊,先卖个关子,先说处决汪氏!
这个按照古代明刑弼教的原则,杀人于闹市,就是为了以儆效尤,所以处决人犯都在闹市执行。到了汪氏行刑的那一天,邢巡抚并没有坐在监斩台上,而是在附近酒楼的二层雅间,选择一处临街有窗户的地方坐着,因为在这里可以直接观察刑场所有人的动向。
等到午时,行刑者将汪氏蒙上双眼,绑在凌迟木柱上。但见人群一阵骚动,有许多人切齿怒骂汪氏是个狠毒的妇人,杀之可以解气;
也有一些人见汪氏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口中还塞有麻核桃,脸已经扭曲,非常痛苦却不能喊叫,觉得也是可怜;更有一些顽童,不知道害怕,以为被杀的都是坏人,用砖头石块投掷出去要打汪氏,以此为取乐。
总而言之啊,林林总总,各种表情各种心态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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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这个时候,邢巡抚见有一个后生,从人群中挤到前面,向汪氏喊叫:“你走好了!黄泉路上有人送你!”声音并不大,足以使汪氏听清,只见汪氏身子随之一颤,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呵呵,奸夫来了~~
邢巡抚能够在千百人中看到这两个人的细微表现,已经是胸有成竹,当即让亲信将那个后生带到衙门听审,自己则离开酒楼,回衙门去等候了。等到那个后生被带到,邢巡抚当即审讯,得知啊,此人名叫章成,浙江桐乡人,大约四十来岁,在润州贩卖丝绸,店铺就在府前街。
邢巡抚要其交代与汪氏通奸,共同谋杀温焕的经过。可章成如何肯承认呢?邢巡抚便让街坊四邻为证!这虽然可以确定其与汪氏通奸,但也不能够确定其参与谋杀温焕的事情啊?!怎么办呢?您别急,只见邢巡抚用叱责的口气说:
“看你就知道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也会讨女人喜欢,不过你也太薄情了。汪氏为了你谋杀了丈夫,却死也不肯把你交代出来,可见她对你是一片痴情呐!可你呢?你眼见汪氏被判为凌迟,却也不前来投首。要知道按律,投首者可以减三等量刑,你不至于死,而汪氏则有可能被判为绞监候,若等到朝廷大赦,或许你二人都可以不死。但你宁可看着心上人***,却不肯出头救她命,难称大丈夫,也不配为男人。本抚已经知道大概,你招或许免你一死,不招就是死。你不是说汪氏黄泉路上有人送吗?我看你们俩还是一起去黄泉路吧!”
说罢,便让衙役给章成上了夹棍。在这种情况下,章成只好如实招供。
原来,汪氏曾经到章成丝绸店来买丝绸,无奈家里穷困,喜欢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看不上眼。
章成见汪氏有几分姿色,便送了几尺丝绸与她,借机还摸了汪氏的胸部。可没有想到的是汪氏并没有恼怒,还还之以一笑。自此以后,汪氏经常来丝绸店,这一来二去便与章成勾搭成奸了。
温焕家中并不富有,却见妻子汪氏身穿绫罗绸缎,就知道她不是好来的,所以时常打骂,有时候还用藤条猛抽,以至于汪氏身上经常是伤痕累累的。
汪氏受到丈夫虐待,得空就会去找章成,而章成为其伤口敷药,爱惜备至,使得汪氏感动万分,便死心塌地爱上了章成,但有丈夫在,二人终究不能时常在一起。
一边是打骂,一边是爱惜,所以汪氏便因爱而生恨,决心害死丈夫,但不知道如何下手啊。便找了个话茬,跟章成聊了起来。这章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曾听人讲过用铁钉打入人顶心,人们往往不能够察觉其人如何被害。
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汪氏便牢牢记在心中,设计在中秋夜实施谋杀行动,却不想被巡抚过问丈夫如何死亡,居然查出铁钉。汪氏此时打定主意,誓死也不能将章成招出,而在被处决的时候,章成来给她送行,她感觉很欣慰。
虽然眼睛被蒙着,看不到章成的面容,但听到章成那熟悉的声音,心里觉得热乎乎的,所以嘴角露出微笑,而这一切都被邢巡抚看在了眼里也记在心上。
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杀死奸夫》条规定:“若奸夫自杀其夫者,奸妇虽不知情,绞。”如今是奸妇自杀其夫,奸夫不知情,则可以比附,将章成拟为绞刑。
问题是章成还有教唆之嫌,其教唆杀人也是死罪,按照一罪并罚从重论的原则,邢巡抚将章成拟为绞立决。这一则是按律定罪,二则是痛恨章成薄情寡义,才如此毫不留情做下判决。
这个案件神奇之处在于邢巡抚听到妇人的哭声,就知道其哭的是假。当属下向邢巡抚请教的时候,邢巡抚说:
“春秋郑国子产有言:‘夫人于其亲也,有病则忧,临死则惧,既死则哀。’诸位可知道,大凡人对待自己的亲人,如果是亲人得病,肯定是十分忧虑,而人要将死的时候也有恐惧感,假若是亲人死了,肯定是哀痛不已。我在万岁楼饮酒赏月,听到汪氏的哭声,是哭得很急而少哀痛,在声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恐惧感。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哭声不哀痛而有恐惧感,就是哭不哀则惧,所以本抚断定其中必然有故,因而彻查,得出谋害丈夫之情。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闻?能够用铁钉打入顶心的方法杀人,想必不是其所能想象得到的,必然是有人教唆,或者是暗示。但汪氏至死也不肯交代出奸夫,则可见汪氏爱奸夫之深。既然爱之深,其奸夫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情在。本官曾经期待奸夫前来投首,但其没有来,足见其薄情寡义。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本抚在行刑场查看,看到章成的举动,以及汪氏的表情,已经可以确定二人有奸。诸位应该知道《周礼》所讲五听,即辞、色、气、耳、目。观其出言,察其颜色,听其气息,看其眸子,闻其聆听,若是诸位都能够做到,天下或许可以减少许多冤狱!”
众人听罢,无不称赞邢巡抚神明。其实邢巡抚还有过人之处,那就是他留心民命,洞烛物情。此案没有任何人告发,官员也可以充耳不闻,但邢巡抚在闻声察情的时候,就想到百姓的冤屈,这才是真正的官员应该做的事。
最后来说说我自己的观点吧,贫贱夫妻百事哀,特别是在古代!妇女连离婚都做不到,而男女所谓婚姻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造成这样的悲剧能怨谁呢?
这正是:
情衰结发恋私夫,
谬谓恩情永不殊。
可叹痴女闷在鼓,
薄情冤孽黄泉路。
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