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沿着220国道进入商河县辖区。白桥镇就位于商河县的东南部,全镇辖81个行政村,4.69万人。俎家村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全村103户,共有430口人左右。进俎家村的公路多有坑洼,一路上躲闪可见的大坑,车子依然行驶的略微颠簸。天气虽然和煦,但光秃秃的植被和道路上的冷清却呈现出萧条之气。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2018年2月21日清晨,这里却发生了一起震惊村民的凶杀案。死者是64岁的村民顾长亮。他的死,令整个俎家村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
俎家村是一个同姓大家族,村里大多数村民保留了农忙时耕地、农闲时外出务工的生活方式。顾长亮也是如此,因常年在外务工,顾长亮身体结实得很,单从外貌很难看出他的实际年龄。
顾长亮是一个“老光棍”,年轻时家里贫穷耽误了娶亲,一直单身。今年,顾长亮的生活发生了一点变化。腊月二十八那天,他给自己的亲侄子顾全打电话,让他帮忙在自己屋内安装了一台空调。腊月二十九,在外务工的顾长亮回到家里,随即向亲侄子宣布了一个消息——“自己屋里要来个女人了。”
光棍打了一辈子,顾长亮的心思却“活泛起来”。其实,这不是顾长亮突然有的想法。对顾全来说,顾长亮这是老生常谈了,几年前就想“说个老伴儿”的二叔,在顾全的反对下一直未能如愿。但这次,顾长亮态度很坚决,面对侄子的阻拦,他一句“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挡了回去。
近年来,顾长亮打工攒下了一点钱,村里照顾他是“孤寡老人”,给盖了新房。孤单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想要有所依靠,为自己“找个伴儿”共度余生,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愿。况且,已经有个村外的老相识打算为他介绍一个“年纪比他小的甘肃女人”。为此,顾长亮回村后还专门提了两瓶酒、两条烟,两只鸡、两条鱼送到中间人家里。
经过了几日惴惴不安的等待,初五一早,顾长亮叫顾全开车带他去找中间人。还没走,中间人打来电话,约定好的见面取消了,而取消的原因也成了一个谜。顾长亮一个人在家里度过了有点沮丧的一天后,当晚,被人杀害在自己的床上。
2
2018年2月21日,也就是大年初六下午两点,济南市公安局商河县分局刑警大队接到报案:白桥镇俎家村村民顾长亮在家中死亡。
刑警大队技术中队中队长夏征峰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刑警之一。
在刑警大队集合出发之前,夏征峰心里想:这也许又是一个正常死亡的“假案件”。从警20年,夏征峰经常接到类似的报警,因为老百姓对尸体的征象不了解,故而常常对正常死亡的尸体上呈现的表征产生质疑。一句话就是“见尸体见得少”,免不了大惊小怪。像他这样“经常跟尸体打交道的”,看一眼尸体的“成色”,心里就大概有个数了。
下午两点二十,夏征峰见到了顾长亮的尸体。这次夏征峰还真有些拿不准,死者的尸体完好无损,除了在脖子上和手肘处有轻微的伤痕。但仅从这点痕迹还不足以判断死者为他杀,因为人在犯病时也极有可能因挣扎而导致此类痕迹。
尸体的密语只能由法医来解开了,顾长亮的遗体随即被运往殡仪馆的解剖室。在那里,法医将通过分析尸体内部伤情而判断案件性质。
案件尚未定性,老刑警的“直觉”告诉夏征峰,死者的死另有隐情。在疏散村民、清理现场后,他开始依靠自己的经验捋顺案情。死者顾长亮死在自己的床上,被人发现时还盖着被子,院门反锁并无盗撬痕迹。除了死者身上那两个可疑的伤痕之外,找不到其他的疑点。如果假设此案存在嫌疑人,肯定是有人半夜潜入了死者的房间,实施了犯罪。这意味着,如果有人犯罪,一定存在另外的出入口。
这时,距接到报案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夏征峰开始围绕顾长亮的住处寻找这个“假设有罪”的出入口。一开始,他查看了位于房屋后侧的猪圈,猪圈上面确实有些踩踏的痕迹,但并不明显,并不是“很新鲜”的痕迹。经过一系列勘查,夏征峰注意到院门左侧的“滴水檐”。“滴水檐”是当地人的叫法,为了防止自家房檐上的雨水滴到邻居家而修建,是当地民宅的“标配”。沿着“滴水檐”上的些许攀爬痕迹,夏征峰勘查到了一个相对连贯的入院轨迹。
凭借自己20年的从警经验,夏征峰基本认定,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此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
3
在夏征峰找到嫌疑人闯入案发现场的证据之后,法医对尸体的鉴定结论也出来了:死者受外来暴力扼压,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初步认定为他杀。这个结论证明了夏征峰的分析,昨天夜里,有人潜入顾长亮家中,对其实施了杀害。
嫌疑人会是谁呢?据刑警大队大队长郑建总结,农村和乡镇所发生的凶杀案,往往仇杀和情杀两种情况居多。而眼下看来,这个孑然一身的老光棍两边都不沾。
想要找到线索,首先要进行大量的走访调查。为了加大排查力度,案发后刑警大队调回了所有休假人员。机动中队民警张卫国就是其中一个。张卫国接到召回电话的时候正在家里陪孩子,少有的团聚时光令他格外珍惜。当接到“疑似命案”的通知,他很清楚,这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到了案发现场,张卫国被编入走访摸排的侦查小组,围绕着死者的人际关系,开始逐户调查。“大部分的情杀、仇杀案件,通过摸查就可发现线索。”所以,在破案黄金期内进行大量的走访对案件的侦破具有关键作用。“村不漏户,户不漏人”是刑警大队针对此类案件一直以来的走访原则。
俎家村共有103户,430多口人,想要短时间走访一遍具有很大难度。张卫国与他的同事们就以案发现场为中心,向外发射性扩散,划片区分、逐家逐户进行走访。
当晚,工作组共走访村民四十户左右。通过梳理走访的信息,张卫国发现死者顾长亮在村内人缘不错,并无仇家,并未发现明显的矛盾点。不过,有个别村民指出顾长亮与自己的亲侄子顾全关系不和。这条线索引起了张卫国的注意。但是家族亲人之间的矛盾怎会发展成杀身之祸呢?
除了走访之外,临时设立的匿名举报电话中也有人反映:顾长亮确实跟顾全有点矛盾。在毫无其他线索的情况下,所有疑点都指向顾长亮的亲侄子顾全。而自从亲叔叔出事之后,顾全全天都在现场,即使所有家族亲属都被警方疏散时,他也作为死者唯一的亲侄子被民警留下配合工作。
此时,顾全正在殡仪馆,与法医组在一起。
据顾长亮的叔伯侄子顾广泉回忆,大年初四起,顾全去他家找过他三次,每次都为了同一件事:请他帮忙劝说叔叔顾长亮,打消“找老伴儿”的念头。
但顾广泉的态度很明确:不仅不会反对自己的堂叔找个老伴儿,还很支持他这样做。顾广泉很能理解表叔顾长亮的想法:独身了这么多年,老来应该有个伴儿。他对顾全说:“找老婆是天经地义,我不能去发这个孬”。
在顾全的话里话外,顾广泉听出了他真正的担忧:害怕外面的女人糊弄叔叔的钱。作为顾长亮唯一的亲侄子,如果顾长亮去世,那么他的遗产将顺理成章由顾全继承。若是顾长亮找了个老伴儿,这一切就都说不准了。除了顾长亮常年在外务工攒下的存款,顾长亮还有一处村里补贴修缮的新房屋。
顾广泉看出了堂兄弟内心的小九九,碍于情面却无法指责。大年初五一早,顾长亮叫顾全开车带自己去见做媒的中间人时,顾广泉也在场。本来打算陪同堂叔一块去谈这个事情,结果见面临时取消了。之后,顾广泉和顾全就各自回家了。顾广泉前脚刚进家门,顾全后脚就跟了进来。问的还是顾长亮找老伴儿的事儿。“二叔这就要和中间人见面了,怎么办?”
顾广泉没有想到的是,顾全问出的“怎么办”成为了一个悲剧的源头。同样,他也没有想到大年初五一早见堂叔的一面,成了最后一面。
大年初六上午,顾长亮家的院门迟迟未开,对门邻居感觉到异常。一般来说,只要顾长亮在家,早上七点多就把院门打开了,何况春节期间,村内更是家家不闭户,方便串门拜年。对门的大娘放心不下,来到顾广泉家找他,想让他进堂叔家看一看。不巧顾广泉外出了,直到中午接到家人的电话他才知道,“堂叔人没了”。
顾广泉打死也不会想到,此事会和堂兄弟顾全有关系。赶到堂叔家中时,家族的亲戚已经围了一圈,其中也包括顾全。顾广泉看到遗体的第一眼就感觉“表情不对,脖子上还有轻微伤痕”。虽然脑子是蒙的,但顾广泉还是坚持报警,他记得报警之前,顾全拦了一下“二叔怕是串人家老婆门子被发现了,叫人打死的,报警丢人。”
当日七点多,刑警大队机动中队中队长董磊在殡仪馆第一次见到顾全的时候,一度怀疑找错了人。顾全拥有一张憨厚老实的脸,身高将近180厘米,微胖,眼神木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张老实人的脸,无论如何不会跟“杀人犯”产生联想。
但顾全下巴处和脖颈上的抓伤出卖了他,董磊去殡仪馆传唤顾全,刚一照面,他就看见了顾全脸上的这两处新伤。对话过程中,顾全一直企图用手掩饰自己下巴处的伤痕,眼神闪躲,表情极不自然。“基本没跑了”,董磊以多年的刑事侦查经验判断,这个顾全肯定与此案有关系。
在带顾全回公安局的路上,董磊与顾全的第一句对话是:“知道我们为啥找你吗?你干啥了?”
“我啥也没干。”顾全急促地回答道。
这句“啥也没干”彻底暴露了顾全的心虚。审讯中,民警利用政策攻心、由点及面的技巧撬开了顾全的嘴巴。
顾全指认现场
顾全的父亲是顾长亮的亲哥哥,前两年因病去世,其母亲也早就病故了。除了顾全外嫁的亲妹妹,顾全就是顾长亮唯一的一个旁系血亲。换种说法,顾全就是顾长亮唯一的继承人。
依照农村的习俗,顾全应为叔叔顾长亮养老送终,而顾长亮死后的家产,也由侄子顾全来继承。顾长亮虽然64了,但身体硬朗,自己外出务工还能挣点钱,日常生活完全不用顾全操心。今年春节,回家过年的叔叔突然宣称自己要找一个老伴儿,顾全“有点接受不了”。
前些年顾长亮的老宅年久失修,没法儿住人,就搬到了哥哥家住。后经过村里申请的对鳏寡老人补贴,政府出了大部分资金为其重新翻建了房屋。新盖的房子与侄子顾全的房子紧挨着,盖好之后顾长亮也没搬,还一直住在哥哥家中,新房子就由顾全占着。
要是叔叔娶了老婆,新房子还会是自己的吗?这是顾全反对叔叔找老婆最根本原因。令董磊印象深刻的是,顾全在审讯中情绪趋于平稳,语速极慢。被审讯民警攻破心理防线后,他缓缓地说了一句话:“他要找老婆,让别人把他的钱哄走,到老还是我要给他养老送终,这我接受不了。”
2月20日凌晨1点多,顾全供认了自己于前一天晚上潜入顾长亮家中将其扼颈致死的犯罪事实。至此,该案在案发12个小时内,成功告破。
4
时间退回到20年前,顾全曾因为与第一任妻子的矛盾,放火烧掉其娘家的房子。幸运的是被人及时发现,未导致严重后果,顾全因放火罪坐了两年牢。
事情发生后,村民们震惊之余想起了顾全的这段前科。平日里,俎家村的大多数人对顾全印象不深。这个人沉默寡言,与街坊邻居之间的交往也不热络,就算跟谁走了个照面,往往“一低头就过去了”。村书记形容他一家,“堵起门子朝天过”。
在顾广泉眼中,堂兄弟顾全做事“很古董”,不开化。对于他极力反对顾长亮找老伴儿,究其深层原因,是人性的自私和贪婪。
这些年,确实有一些女骗子以结婚为名,将骗财的主意打到了农村老光棍的身上,人财两失的事情在农村也有耳闻。这让老人“脱单”顾虑重重,成为族人们阻拦老人结婚的绝妙理由。
顾长亮式的悲剧绝不是个例。在农村,像他这样的老人几乎村村都有。曾有统计,中国自杀死亡的人80%来自农村,其中有接近四成是农村独居老人。很多空巢老人缺乏精神慰藉,存在不同程度的焦虑、孤独、失落以及抑郁等,只剩下一个孤独的晚年。
在城市、村庄的角落中,千千万万像顾长亮这样的独居老人的情感和生活需求被忽略。即便是像顾长亮这样身体健康、经济改善,也依然难以实现他对晚年的美好愿景。因为家庭、家族式养老现状,顾长亮个人财产被视为家族财产,由侄子理所当然地占用,并企图永久霸占。顾长亮死于亲人的贪婪和封建式家族伦理,而另一些老人则成为骗婚骗财的对象,最终人财两失。
在薄弱的社会养老服务体系之下,在农村畸形的老年婚姻生态中,顾长亮们要得到理想的婚姻和族人的祝福,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