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蜴胸针、小提琴手和手套
1
这两年我的记性越来越糟。我记不住人名、地名、书名。比如H,您是叫赫尔佐德格,还是赫德左格尔?我想我还是管您叫H吧,这样即便我老了,即便您死了,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忘记您。
在遇到老乔治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那是2006年的五月。和今年的五月相比,热浪来得更早,雷雨已经下了好几场。我在格雷克的清单——一个在美国很流行的信息交流网站——上搜索暑期打工的信息。
水镇:招聘一名女性照顾老年阿尔兹海默病人,有照顾病患者优先,会说中文者优先,提供食宿,支付两千五的月薪。
我恍惚记得,当我看到这则消息时,一只加拿大鹅正蹲在我的窗外,伸长了脖子,向幽暗的室内张望。
叫我记住阿尔兹海默的正确拼写也是很困难的,幸好我可以管它叫老年痴呆。老乔治的老年痴呆正从中度向重度演变。而我呢,我查了下维基百科上关于轻度老年痴呆的定义,发现自己每一条都符合。
1、日常生活中出现明显的记忆减退,特别是对近期事件记忆的丧失;
2、时间观念产生混淆;
3、在熟悉的地方迷失方向;
4、做事缺乏主动性及失去动机;
5、出现忧郁或攻击行为;
6、对日常活动及生活中的爱好丧失兴趣。
所以如果我最终猜测的结局不够让人信任,请你们原谅一个轻度老年痴呆者的判断力。
总之,我当即回了一封热情的邮件,虚构了我从前照顾患病舅舅的经历,并恬不知耻地把自己描述为富有爱心,尊老爱幼,对替人擦背端饭有特殊爱好的好女孩。
一周后,我查邮件,得知自己被录用了。
2
我在某个清晨动身去威斯康星州的水镇。它距离我住的麦城不过两小时车程。我事先在谷歌地图上看过它的位置,由于地处五大湖区,水网发达,一条宽阔的石头河穿镇而过。全镇只有九千三百的人口,多是退休后的有钱人,律师医生之流。有网友评价它,美妙得让人不愿意去见上帝。
这是一栋红砖房,搭配着白色的门窗,像屋主人一定会穿的拉尔夫•劳伦条纹衫。门口一大片草坪和榆树,晾晒在滚烫的初夏阳光下。门后迎接我的,令我有些吃惊,是一名白人男子(我一直以为这是一户华裔,因为他们提到了会说中文)。他面目浮肿,四十岁上下,留着一撮柔软的浅橙色胡子。正当我在解释自己是谁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亲爱的,是她来了吗?”
我多么希望能在写给您的这封信里附上一张她的照片。她从暗角走向阳光,浑身上下像被一种艺术照的光晕笼罩着。
她明明是中国女人,但又像是某种合成品,混合着不同文化的气味。对了,就如同我曾经拥有的一个不中不西的橡胶洋娃娃。她的一切毫无可挑剔之处,无论是皮肤,棱角,身材,还是嘴角上扬的尺度,或者眼珠子的颜色。但你又很明白她的廉价。
媞娜扭动着紧身裙包裹的臀部,带我参观房子前前后后,不时用中文介绍她自己。她在四个月前嫁给汤姆,才来到水镇。因为在当地也没有朋友,所以想找个会说中文的女孩陪陪自己。汤姆是当地最大的汽车零售商,主要经营福特牌,但也做二手车。她呢,三年前跟亲戚来的美国。他们去年在密尔沃基认识,相恋。
汤姆听到她提自己的名字,皱着眉头从报纸后抬起眼睛,道:记得告诉她,千万别让乔治靠近后院的小木屋。
于是她撩开窗帘,指着草坪对面,烈日下的一栋黑色小木屋说,他在脑子好使时经常打猎。但自从中风后,就再没有碰过枪。去年,他却把一把上了膛的双筒猎枪从木屋里拿了出来,放在餐桌上,把其他人都吓坏了。
她说着,来到二楼一扇隐蔽的木门前。她径直打开了门。一个寒冷而宽阔的背影正对着大门,让我微微一惊。唔,他不喜欢看见阳光。她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拉开窗帘。阳光打在一个半梦半醒的老头身上。
我走到他的侧面,看到他苍白的皮肤上布满老年斑。浑浊的灰眼睛望着写字桌上的闹钟出神,完全不在意我们的闯入。
这是我要照顾的人。乔治。汤姆的父亲。七十一岁的老人。正在从中度向重度演变的老年痴呆患者。
3
身材高大的老乔治,已经决心把他的世界关掉了,没有人能再打开。
虽然我没有伺候人的天赋,但替一个乖得像布娃娃的老头儿穿裤子不会比在油腻腻的中餐厅厨房炸蟹角更讨厌。当只有我和乔治在房间时,我喜欢把院子里摘的郁金香插在他耳后,然后拿镜子给他照,一边拍着手笑:疯老头儿!
我推着乔治在古旧的街道游荡。两旁是冰激凌店,古玩店,美甲店,餐厅,药店,政府,教堂……但我不会带他去沃格林超市,因为里面的冷气太冷了。
我猜乔治喜欢那样,看看他熟悉的百年老宅,手绘广告牌,听听他熟悉的问候。
乔治,你好。今天天气真好。
乔治,你看起来脸色不错。
乔治,你还可以再活三十年!
美国有成百上千个水镇。田园、优雅、波澜不惊,寂寞到让你忘了寂寞的存在。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紧凑。紧凑到没有一个外来者能逃脱他们的眼睛和舌头,包括只来了四个月的缇娜。
我第一次听到他们在议论缇娜,是在猫头鹰点心店。我当时正在等店员包装一只媞娜订做的生日蛋糕。我听到他们在说“中国女人”,“孩子”,“花花公子”等字眼,但句子听不完整。当发现我望向她们,那两个中年太太和店员立刻停止了交谈,缩起了脖子,开始讨论起最近镇上的公路施工。
这是一只蓝莓蛋糕,其上趴着一只白色巧克力蝴蝶。我把蛋糕挂在乔治的轮椅上,带回家。
媞娜的三十四岁生日派对上,除了汤姆,老乔治和我,还有一个汤姆公司的汽车维修工迈克。我想这根本算不上一个派对。
汤姆粗鲁地用叉子捣着蛋糕,一边竖着耳朵聆听客厅电视里的球赛解说。老乔治像一匹骆驼,慢慢嚼动着嘴巴,好像那块蛋糕是永远咽不下去的口香糖。餐厅里充满了解说员的嘶喊,同时却又安静得让人尴尬。媞娜的眼睛瞪着桌上的水晶烛台,又把一勺递进涂了雅诗兰黛口红的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她完美地微笑着,全身心沉浸在蓝莓酱带来的愉悦中。
肌肉男迈克每次和人说话时,眼睛总是腼腆得往下看。这时他左看看,右看看主人们,用纸巾擦了擦嘴,紧张地道,你们中国女人的年纪真难猜。媞娜,你看起来好年轻,似乎不过……不过三十岁。这个女孩儿也是,她像个大一新生。我们都笑了,面对他笨拙的恭维。
虽然今天被邀请有些意外,但我还是在来的路上准备了礼物。你瞧,是个朋友手工做的杯子,不知道你是否会喜欢……
噢,迈克,你太甜蜜了。媞娜接过那只蓝色的玻璃杯,笑起来皱着眼角,用手拍了拍小伙子的背。
这时,汤姆才从电视机扭转回脖子,瞟了眼媞娜手上的水杯,心不在焉地向在座的人说:我们家的杯子比人数多多了。宝贝,我的礼物昨晚已经送了,对吗?你应该告诉大家,我是个好丈夫。我送了女人最喜欢的东西。
我想等他说下去,女人最喜欢的是什么。可他只是俗气地笑着。而媞娜,依然保持同一角度的微笑,用断指手套外露出的指肚拨弄着烛台里的烛液。
晚上,我走进后花园时,猛然发现媞娜正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喝香槟。她转过头,眯着眼睛看我,你喜欢乔治吗?
唔,乔治。他比孩子更可爱,至少不会惹麻烦。
那就好。但愿他有一个丰富的晚年。她向星空举了举杯。是的,我记得她用了“丰富”这个词。
在池水微漾的夏夜,她又在想什么呢?
媞娜,生日快乐。我又重复了一遍。
4
我时常去“中国厨房”餐厅找小莉玩。您知道人们要想获得安全感,就必需在一个空间里找到同盟。人们总是通过八卦来给自己确定方位,知道自己处在宇宙的哪个位置。
有天下午护士带乔治去医院做检查时,我便在餐厅和小莉一边折送外卖的纸袋,一边聊天。
她说,她从福建的渔村到水镇来已经快十年了,他们开的是水镇上的第一家中餐厅,目前也是唯一一家。这里不像大城市,没有大学,也没有跨国公司,很少有中国人来。
媞娜?她从没来过这里。我们不认识她。但我有时候能见到她,她总是穿得像个贵妇,手套,花帽子,高跟鞋……
嫁给老外的中国女人都是骚货。小莉的哥哥冷不丁地从厨房里传来声音。
小莉压低声音,我哥说的这句话虽然不对,但嫁给汤姆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告诉你一个事,算作给你提个醒。那也是好多年前了。当时他的生意做得没有那么大。听说,他把快报废的破车修了一修,送给高中学校的女生们,换了和她们睡觉。具体多少人数只有他自己清楚,有人说九个,有人说二十。据说其中一个女孩和他有关系时尚未成年,她的父母知道后告了他,但后来他们又改口了,说她其实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
我突然想起了有天从汤姆身边经过时,我从一面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他的视线压得很低,确切说是紧贴着我的臀部。
第二天下午,当我听到他们做爱时,我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床腿和地板有节奏的碰撞着。男人沉闷地使着劲,仿佛在狠狠揍一个人。不时地,我能听到女人短暂的叫唤,听似很痛苦:
不要这样,汤姆,啊,不要在这里……求你了,汤姆,求你了……
是的,偶尔,我能在她的后肩或者胸口发现一些淤青。但她自己照镜子时似乎视而不见,或者觉得无关紧要。
你听到了么,乔治?那时,我自言自语。乔治还是垂着脑袋,一言不发,鼻子里哼哼着。显然他对儿子的性欲比对蓝莓蛋糕更不感兴趣。
这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为什么美国的房子,即便华丽似宫殿,地板的隔音却那么差?我并非故意窥听,只是挪不动脚步,试图听出一些线索——她也爽吗?男人粗鲁地叫唤着,Fuckyou,bitch!Fuckyou,bitch!Fuck!Fuck!Fuck!……
当他呼喊的分贝越来越高,似乎快冲到顶点时,我突然羞愧难当,推着乔治逃跑了,仿佛害怕这声音会污染这天真儿童的耳朵。
5
H,我从十七岁开始给您写信,具体写了多少封,我也没数过。您总是不相信我的话,说我爱说谎。第一次您对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告诉您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和一条公狗做爱。当我还在南方小镇上念中学,而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离异女人,高傲,冷淡,是镇上出了名的冰美人。可有天我却从我家的阳台上看到她在院子里,在某个女儿去上学后的午后,在枣子树下,和她前夫留下来的大黄狗做爱。我看得羞愧难当,却挪不开步子,正如十年后听到了一个白人男子在夏天午后的粗口。我知道,就是从那封信起,您便不再相信我了,或许还厌恶我。
您这么单纯的人,当然也不愿意相信,在相依为命的生活下会藏着多大的孤独。人们看到的是最正常的中产家庭,富有,规矩,平静,先生赚钱,太太全职在家。他们每周日盛装打扮,一起去路德宗教堂做礼拜。即便轮椅上的父亲也不忘衬衫西裤,偶尔还会打一个黄色领结(那是我挑选的颜色),并在散场时接受老友的面颊亲吻。
可是您看不到,有太多东西您看不到了。
一个四十岁时便已春风得意的暴发户,对一切漠不关心,只有橄榄球赛和黄段子能让他爆发出高分贝的笑声。他每周都会有几天不在家。没错,他有投资在芝加哥,但是,他对迈克说,只有那里的妓女才更带劲儿。上周他遇到一个年轻的黑女人,她的屁股紧实得像芒果。她竟然喜欢他用烟头烫她乳房。于是他好好地在她身上留了点小纪念。
他一边吃早餐一边说那些话时,迈克正蹲在泳池边修理阀门,听了,只是咧着干裂的嘴唇,讪讪地笑。
为什么他要娶回家一个在音乐会上偶然认识的中国女人呢?当你的藏品足够多时,你总想要一些特别点儿的新鲜的,而她也许如同他那辆停在车库里的古董积架跑车,只为了每个月在镇上兜下风。
媞娜每天早上起床后会花一小时用最贵的鱼子精华露擦脸手臂大腿,再用一个小时画眉毛,画眼睛和嘴唇。用一个小时穿内裤,内衣,用钢丝把乳房高高托起,几乎要顶着脖子,再用一个小时选择衣服,手套,丝巾,帽子。然后呢?您以为她会去和镇上的太太们打桥牌或者喝下午茶?不。她什么人也不见。她只是盛装坐在后花园里,偶尔看看书,听听音乐。
至于乔治,时间对于他来说,是大块大块的,调不开的墨汁。
乔治的护士每周会来看他一次。有时我也会带他去医院见她。她长着一个大屁股,坐在椅子上两边的肥肉便像融化的奶酪般溢出来。
她像所有我认识的叫芭芭拉的胖女人一样,开朗而健谈。有天她在为他做检查时,告诉我乔治曾经是一名海军,参加过朝鲜战争和越战。
他从朝鲜战场上回来后,和前妻生下了小汤姆,没过几天太平日子又跑去越南打仗。再回来后不多久,老婆已经得病死了。他带了小汤姆,开了家修车铺子,后来也倒卖些二手车。汤姆中学一毕业就和父亲一起做生意,附近镇上的都来他们这里买车。他比父亲有生意头脑,能赚大钱。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才想起在乔治房间的墙上看到过一些老照片,有军人的合影,因为太过模糊,我并没有认出来哪个是年轻时的乔治。
他啊,搞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一个中国女人。芭芭拉一边替乔治的胳膊做按摩,一边说。
为什么?我站在一旁问。
四年前汤姆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密尔沃基,他给老乔治请了个全职保姆。我见过她,她几乎都不太会说英语!后来我却听说,汤姆爱上了她。他也许想着等自己老了找个伴儿。没准还求婚了呢。
我在芭芭拉语气里似乎听到了一些醋意。然后呢?我问。
呵……芭芭拉鄙夷地笑笑。然后她跑了。带了他给她的所有的钱。
跑了?
嗯。这可怜的老头子被气得中风,送了医院。后来脑子就不好使了,一年比一年糟。
乔治,你骨子里是个坏男孩。还记得以前你总是趁我转身给你准备药时掐我的屁股吗?无情的家伙,现在什么都忘了!芭芭拉大声说。
这时,目光直视前方的乔治突然呵呵地歪嘴笑了笑,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
我有时候总觉得他每句都听见了,理解了。他故意装聋作哑,是为了骗我们在他面前说得更多。
但当真的有必要说话的时候,乔治还是会勉为其难开口的。比如那一天,当我用电推帮他理完发,收拾干净阳台地上的发茬时,突然听到一句嘶哑干渴的声音,仿佛是从某个沙漠里传来:我又忘了说“谢谢你”。
6
我喜欢水镇的原因之一是,这里有柏林先生。他有一头带卷的黑头发。眼睛是灰蓝色,像夏天明澈的天空。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超市里,他买了一块牛肉和一个冰激凌蛋卷。我排队在他身后。他个子真高。瘦瘦的,穿着球鞋。二十二元八。您看,我连那块牛肉的价格都记得了。他掏出信用卡付钱。
离得近,我能在他身上闻到一种气息,也许是香水?那一定是海洋调的。
他走后,我发现收银员红着脸,和对面另一个女收银员会心地对视一笑。
他为什么如此起眼呢?也许因为没有一个成年男子会提着购物纸袋,一边旁若无人地在大街上专心致志吃着香草蛋筒?
那天清晨我带乔治在后花园晒太阳,一抬头发现他竟出现在隔壁的阳台上。他是汤姆家的邻居!他赤裸着上身,微黑的皮肤在晨光下晶晶发亮。我仰望了一会儿,想和谁分享这个消息,可乔治已经打起了瞌睡。
媞娜依然坐在阴凉处,读一本英文书,书名似乎叫《罗丹岛之恋》。
他叫格拉特,这是我后来从小莉那里知道的。他的房子与汤姆的毗邻,高深宏伟地像一个城堡。他一个人住,只有一个巴西女人每周三次替他打扫卫生。听说有人问过巴西女人,房子里面是不是藏了蝙蝠,结满了蜘蛛网。她高傲地维护他,道:不。柏林先生是一个爱干净的男人。
您发现没有?一个人没有出现在您的视线中时,他是不存在的。但他一旦引起了您的注意,便似乎无时无刻都会出现。自那以后,我经常能见到格拉特。我也留意到,无论他走到哪儿,背影上总有女人留恋的目光。
水镇上的男人多半是英国后裔,都和汤姆一样,软绵绵的金发,淡的和肤色融为一体的橙色胡子和体毛,在小镇安逸的生活中积累了一身肥肉。听说格拉特的母亲有意大利人和希腊的血统,而父亲是斯堪地维亚后裔的美国人。他身上调出了某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柏林先生很年轻便成了纽约爱乐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只是后来患了抑郁症,才在鼎盛时期离开了乐团,回到了祖父母曾居住过的水镇上。
我离柏林先生最近的一次,是在纳森古董店里。
店铺关出了屋外喧闹的阳光,幽暗地叫人发冷。
你真有眼光,媞娜。纳森从柜台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只胸针。它是十八世纪的作品。你看蜥蜴背部,是斯里兰卡蓝宝石。它的眼睛,多么有神啊。
他把胸针拿到灯下。蜥蜴的红眼睛发出诡异的奸诈的红光。这是一个太太上周刚拿过来的。这是她婆婆留给她的。她找专家估过价。她现在缺钱用,所以想卖了。
可为什么上面没有标价呢?
因为……他笑了起来,这个价格确实有些高,怕标了价以后都没人敢把它拿出柜子看了。
多少钱?
唔,他清了清嗓子,四万六千六百。
唔。媞娜拍了拍胸口,又再次拿起了胸针,放在掌心里。她的黑色蕾丝手套像蜥蜴的小窝。那只蜥蜴仿佛活了,吐着血红的舌头。
我买下来。媞娜说这话时,连老纳森都惊了一下。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太太,您是付支票还是刷卡?
支票。媞娜从包里取出支票本,正要提笔写时,纳森突然说,请稍等一下。我想起来我需要打个电话。这胸针的主人曾让我在卖出时通知她一下。不管怎么样,过一会儿,它的主人就是您了。
他眨了眨左眼,跑进了丝绒幕帘后。临走前没忘记从媞娜手上要回胸针,锁回柜台里。
我问媞娜,你真的有那么喜欢它吗?
它不好看吗?她反问我。
好看。但我猜,你应该已经有许多类似的了。
媞娜焦虑地往丝绒布后望了望,又对着镜子轻轻顺了顺口红。屋顶的射灯正照在她雪白的胸脯上。
我是有许多胸针。但它们每一件都有小小的不同。
这时,店员走了出来,一脸尴尬,甚至不敢直视媞娜。对不起。那位太太改变主意了。她不想卖了。
媞娜试图出更高的价格,但显然纳森知道电话那头的意愿,甚至拒绝作更多的尝试。就在这时,门后的铃铛响了,有人推门而入。
格拉特走了进来。
浅灰色衬衣衬着他留着青色胡渣的下巴,他深邃的眼睛藏在眉毛落下的阴影里。他看见我们时,确切说看见媞娜时,眼珠子似乎震动了一下。可以理解,人们的目光总是被漂亮的先吸引住,无论是一条挂毯,还是一个雕塑。但是他只是这么从我们身边经过了。
那是我们的邻居。出门后,我提醒媞娜。
是的。我知道他。那个意大利人。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似乎尚沉浸在没有买到胸针的懊恼中。
7
那天媞娜出门前把她的驾照忘在了餐桌上。1972年5月29日出生,身高5.4英寸,体重126磅。名字WangWenting。
我当时立刻有了一个念头,上google去调查媞娜的过去。H,我想您可以理解女人的这种心理。她们常常把爱和好奇混淆,也常常把好奇和嫉妒混淆。
当我输入英文名,找不到可能是媞娜的人时,我并不觉得意外。很多人在网上的历史一片空白,只有死后才能让人找到一则讣告。
但我不甘心,又试试输入“王文亭+美国”或者“王文婷+美国”。出来的信息虽然不少,但依然没有一条可能和媞娜有关。有一家经营进口日化用品的小公司的女董事长叫王文婷,她的业务和美国有些关系,但主页上的照片和媞娜毫无相似之处,况且人现在也生活在北京。最后,我只好放弃。
大约一周之后。
有天清晨,我在媞娜宝蓝色连衣裙的胸口发现了这只胸针。当时她正对着门厅的镜子调整她的大檐凉帽,胸针在镜子里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最终还是卖给你了?我惊异地道。
是啊,她心情不错地笑着。
你真是个幸运儿,我说。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也许是我比较固执。我无法接受“不能得到”这个想法。光是这个念头就会把我搞疯的。
唔,你是媞娜,你有条件得到一切。可我呢,我只会劝慰自己,让自己放弃这个念头。我告诉自己,你并不需要它。它不好。一点都不适合你。然后,我就觉得自己终究胜利了。
媞娜用略微沙哑的嗓音,像励志节目主持人一般鼓励我:只要你足够的努力,总能得到的。相信我,人们通常得不到,总是因为他们觉得付出的代价和得到的不成正比,所以放弃了。说到底,他们还是更爱自己,而不够爱那样东西。
唉,H,我现在又想起她当时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了,和她胸口的蜥蜴如出一辙的狰狞而艳美。
您让我怎么能不怀疑呢?您让我怎么能不相信,这个女人又一次得到了呢?
8
小莉自然也告诉过我关于老乔治从前保姆的事。小镇上能有什么秘密?如果不是每隔一两年就会出一件类似荒唐的闹剧,供他们嚼嚼舌根,所有居民都会无聊至死。
当然,不久后的下一出闹剧还是出现在汤姆家里。
那个阿姨脾气倒是不错的,挺和善,山东人,在乔治家干了两年。她那时候常来我们店订餐,连老乔治也喜欢上了中餐。我和她聊过一些。她从厂里退休了,听说美国钱好挣就来了。我问过她子女。她似乎不愿意多谈,好像她女儿是开什么化妆品公司的。至于他们说她拿了钱跑了,这种家事谁说得清?没准乔治虐待她了呢?她一个老妇人,除了嫁给乔治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偷了十来万美元有什么用?还不如留这里和老乔治吃香喝辣。
嫁给那个快死的老头有什么好?就因为是白人?小莉的哥哥又冷不丁地发表了意见。白天给人当佣人,晚上给人操?
这时,小莉在她那条粉红色带卡通猪的围裙上擦了擦手,说,我想起来有次餐厅店庆,找了一些老顾客来领礼品,我哥还拍了照片呢。
说着她从收银台抽屉里翻出一张油腻的六寸照片。
一群人在排队,好几个我似乎遇见过,队伍里有一位约摸六十的大妈,穿着橙色绸衫,一头中国妇人的短卷发堆在头上,衬出肥墩墩的下巴。
这照片能给我吗?我问小莉。她警觉地问,你要用来干嘛?我道,我想给媞娜看看,她也好奇这妇女的模样。她不太痛快地答应了,让我用完还给她。
我兴奋地跑回家,关上房门。当只有我和乔治在一起时,我把照片放在了乔治手里。
乔治,快醒醒,你还认识她吗?
H,当我告诉您我的这个举动时,您一定又气得大骂:你这个邪恶的女人!疯子!唔,我不在乎您怎么看我,反正您也不爱我了。
乔治垂下头,看手上的照片。他的眼睛混沌一片。他的喉咙口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老鸽子没法再继续装睡了,哈哈。他伸出另一只手也抓住了照片。
他发出了一声低沉浑浊的单词。
什么?我没听清楚,蹲在他的椅子旁,观察他的表情。
她在这里。他这么说。
她走了。我反驳他。她离开了你。
不。她在这个房间里。他摇摇头,肯定地说。
你糊涂了。我再次反驳。
他的视线慢慢抬起来,盯着我的脸。我在两摊浑浊的液体里,什么都看不到,甚至看不见我自己的倒影。这是一间被荒废四年的屋子,再没人能擦干净那两块窗玻璃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伸出手掐住我的脖子,整张脸扭曲了,闷声闷气地吼叫着:是你!你在这里!是你!是你这个婊子!说谎的女人!你应该下地狱!!
我从没想过一个老人的手,平时连一杯茶都端不稳,此刻会如此有力。一把冰冷僵硬的钳子,死死扣住了,再没人能把它打开。
我感觉热血在往脸部冲,整个脑袋开始发烫。放开我……我拼命往后挣扎,直到听到一声巨响,老乔治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退伍老兵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
我惊恐万分,捂着被撕扯疼痛的脖子,瞪着乔治庞大的身躯在地板上痛苦地抽搐。这是中风么?不要死。老头儿。不要死。你死了,我就失业了。我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拿呢!我一边咕哝着,一边扑向电话机,拨打了911。
9
老乔治没有死。第二天我和媞娜去看望他时,一直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惊醒,恢复了说话的欲望。
幸好,老乔治看似已经不计前嫌,忘记了这一切。他快乐地坐在轮椅上,抱着媞娜送给他的一只充绒猴子,像一个发育过度的五岁孩子。媞娜则穿着高跟鞋,优雅地推着轮椅,扭动着屁股,穿过草坪,接受病人们的注视。
当只有我和芭芭拉在病房里时,她严肃地看着我问,到底发生什么了,肯定有什么事刺激了乔治。
不,没有。我说。他只是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了我。他一直说着,是你,你在这里。然后卡住我的脖子。我做出被掐脖子伸长舌头的样子。
芭芭拉吁了一口气,唔,原谅他吧。他也许把你当成了那个女骗子。在美国男人眼里,你们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都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不管年纪差多少。
就那个下午,我跑回家替乔治拿他的外套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我慢慢摸索着楼梯,上了二楼。吻我,吻这里……我喜欢你的嘴唇……我想我是爱上你了。你是那么温柔。看着我,看到它了吗,看到它被你刺穿的样子了吗……门后是她凌乱的呻吟。
男人很安静,只是哼哼着。我想知道趴在她身上的是谁。因为汤姆昨晚去了芝加哥。
我回到医院给乔治削苹果时,一边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乔治,你猜媞娜会和谁在床上呢?水镇上的每个男人都想上媞娜吧?你呢,你是不是其中之一?你可是上过战场的人,一定也泡过不少妞吧,干嘛装得那么害羞呢?老乔治只是望着我手上的苹果咽口水。
那晚回家后,我看到迈克正从后花园放猎枪的小木屋出来。迈克,我向他打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有木屋的钥匙?
是啊,我一直都有,我去里面找个修车的工具。他那件邋遢的T恤已经湿透了,他用衣尾擦了擦额头,又是那一脸傻笑,今天天可真热啊!
是啊。汤姆去芝加哥了。那里一定更热吧?
唔,我听说了。
他似乎不愿意和我多啰嗦,蹲下来开始修理他的玩意。
10
水镇的六月底又像往年那样迎来了麦城爱乐乐团的巡回演出。镇中心那栋大部分时间都大门紧闭的古老音乐厅从月初开始就在为演出做准备了。而水镇上那些百无聊赖的老女人们,也早在几天前就开始考虑穿哪条裙子才能在熟人相聚的场合不会被别人盖过风头。于是那天下午,主街上尽是晃悠着穿西装的男人和盛装女人。因为天气热,他们只好钻进两旁带冷气的冰激凌店和咖啡店休息。
那天的媞娜戴着一顶系橘色丝带的草编凉帽,一幅白色蕾丝手套,蓝黑色印花裙子。像90年代初的海报女郎。
在得老年痴呆前,乔治每年都不缺席交响乐会,这次也不例外,于是我也被顺带捎上了。在入场前,大家照例先在大厅喝一杯香槟。我们身旁的演出海报上,写了一行小字:格拉特.柏林将和麦城爱乐乐团合作,参与部分演出。这是他近十年来首次登台。
身后有年轻女孩们在议论格拉特。
反正我今晚是为柏林先生来的。
水镇上的哪个女人不是呢?
每个女人都爱他。他太帅了,人又很好,又富有。我在想水镇上谁能配得上他。
他本来就不适合水镇。这鬼地方真要把人逼疯了。我希望明年能去芝加哥找个酒吧服务员的工作。
告诉你们,他经常在街角那家意大利餐厅里遇见他。上个礼拜,我穿了条红裙子经过他身边,他冲我笑了!
骗子!他才不会冲一头猪笑。
……
这时,一个老女士忍不住插话,你们的柏林先生唯一的不好是,他从来不去教堂!
格拉特在中场休息后出场,全场屏息凝息。他的薄嘴唇专注地抿着,即便隔很远,也能看见他的睫毛像瀑布似的垂下来,随着《斯拉夫舞曲第八号》的乐曲快速颤抖。
我向侧前方望去,媞娜专注地盯着舞台。我从没见她的表情如此严肃,她皱着眉头,仿佛在听人讲述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身旁的汤姆眼神迷离,或许正想念前天的妓女,并在脑海中随着强有力的音乐节奏,重温一次次身体的撞击。再看看身边的老乔治,他那双平时缩在大腿上的毛茸茸大手,此刻有力地抓着轮椅的扶手,眼睛直盯着舞台,喉咙里咕噜噜直响,似乎想要说什么。
后来,汤姆真的睡着了。媞娜啊媞娜,赶紧捅捅他,谢幕时间到了。音乐家们在掌声中一次又一次回到了舞台上,但柏林先生再也没有出现。
11
当知道芭芭拉最近一个星期都会去媞娜家照顾老乔治时,我提出回麦城一趟。就是在我赶回水镇的那天,大约在我开了三分之二行程时,我从收音机广播了听说了这个新闻。即便已经六年过去了,它依然是水镇近三十五年来最大的新闻。
在三十五年前一个五十多岁的家庭主妇捅了丈夫六刀,任他躺在浴缸里流血过多致死,原因是她发现这位最虔诚的基督教徒、这个所有人都称赞的好先生,私藏一本秘密日记,上面记载了他每次去外地出差时嫖妓和约会年轻酒吧女的经历。
而三十年后的那一天,广播里只是笼统地提到,水镇那户造价最高的豪宅内清晨发生一起命案,一个男人开枪把另一个打死,嫌犯已被及时赶到的警察控制住。目前死者身份和杀人动机等等都不清楚。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握方向盘的双手开始发抖。这种兴奋是完全没有立场的,我既不感到悲哀,也不感到害怕,只是像一个正常人嗅到点儿大新闻,都会有的焦虑和兴奋。
我当时就可以确定,汤姆已经不在人世了。虽然这么说有些马后炮,但我还是想说,我几乎从见到媞娜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样的生活不会是一个常态,必定有什么事会发生,打破这个僵局。
唔,等我开近媞娜家时,便看到了黄色的警戒线,警车,记者和围观的居民们。随后我遇见了芭芭拉和乔治。乔治几乎像一个石雕,坐着一动不动。芭芭拉说,他吓坏了。这可怜的老男孩。我进去救出他时,他独自躲在角落里,不停地念叨着,是她,是她,是她……
是的。汤姆被射了两发子弹,附近不少居民听到了枪响。一发穿过他的心脏。一发打碎了他的肩胛骨。房间里到处是血。是他最信任的修理工迈克干的。迈克没有逃走,我看到他被警察带走了。芭芭拉道。
媞娜在哪儿?
她一起去警察局了。这可怜的女人也被吓傻了。她全程都看到了。
那两天,我一直没能有机会和媞娜说上话。倒是在咖啡馆里,餐厅里或者超市里,我听到到处有人在谈论这件事。对于这案件中最精彩的一小部分,也是上不了台面的那部分,他们在聊天时会刻意触及,却又不明言,只是耸耸肩,或者给出一个暧昧的眼神。
在两声枪响后,媞娜裹着睡袍冲出了房子。嫌犯,也就是水镇上人人都认识的老邮递员的小儿子,随后也退出了房子,手里握着一杆猎枪。他后来对警察说,当时他听到媞娜喊救命,便拿了猎枪进了房子,上了二楼,正好看到媞娜冲出房间,说汤姆手上有刀,要杀了她。随后他朝正要追出来的汤姆连发两枪。他没解释为什么非开枪不可,似乎只是因为一时头脑发热。但在被捕时,他不断对警察强调,他是正当防卫。
水镇居民无所适从了。从理智上来说,他们也认为这解释不通。为什么他正好在手上有一杆猎枪?为什么要朝一个距离自己还有几米远,且只有一把小水果刀的人发射子弹,而且是两发?这不像正当防卫,更像是蓄意谋杀后编的借口。
如果是女主人和这男孩私通呢?如果是他们联合导演的一出鸠占鹊巢的戏呢?可媞娜的证词却否定了这一点。
她在警局哭红了眼睛,反复表示她当时只是和汤姆在玩一个“游戏”。游戏这个词词能叫水镇上所有的居民脸红。他有时候是有点暴力倾向,但大多数时候他会适可而止。而她,并不讨厌这样。那天他拿了把刀子,确实把她吓坏了,她也许说了点什么,比如,不要这样,汤姆。但她并没有大声呼救,所以按照常理,院子里的人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
迈克一定当时已经在房子里了,甚至可能正在偷听他们做爱。然后他借题发挥,冲进房间,打死了汤姆。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媞娜不好意思地说,她认为这傻子爱上了她,就算谈不上爱,至少对她着迷了。因为她发现在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只手工玻璃杯——的杯底,有一个镶嵌的单词LOVE。
大家又点头。迈克,不会狡猾到蓄意策划阴谋。他只是一个从小就不聪明的笨男孩,一个在水镇上找不到女朋友的单身汉,因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在冲动之中犯了罪。虽然芭芭拉不喜欢媞娜,但她似乎也更容易接受这个版本。
当然,还有第三个版本,在一些太太们中流传。杯底的LOVE根本证明不了什么。是这个妖娆的中国女人先勾引了男孩,并唆使他这么做的。她策划了一切,然后便翻脸不认人了。她是个婊子。她那张几乎完美的脸,看着就让人觉得虚伪。
有人反驳说,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汤姆不是她的钱袋吗?
另一个回答,汤姆死后,她将继承大笔的遗产和保险赔款。你们猜猜这数字,两百万美元有没有?虽然老乔治还活着,但钱对他有什么用,连过去最喜欢的雪茄和伏特加他都不消费了。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中国女人,在六个月后摇身一变,成了水镇上最富有的女人。她尽可以卖掉房子,带了钱,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
老乔治啊,可怜的老乔治,那天上午只有你在家,你又听到了,看到了什么呢?你可不可以告诉大家,究竟哪一个版本是对的呢?让我们来下赌注吧。
12
第三天,媞娜把我叫去,感谢我过去两个月对乔治的照顾,支付了我一笔不菲的薪水,并通知了我一周后的葬礼。她的眼睛被泪水长时间浸泡,肿得像金鱼,也像一个称职的遗孀。
葬礼的那天阳光明媚。媞娜着黑色的裙装,黑色的手套,黑色的皮鞋,庄重地像个女王。当她得体地站在墓园边,宣布她绝不会丢下汤姆的父亲不管,而是会留在水镇照顾老乔治时,周围人无不唏嘘感动。
我远远地望着她,她身上竟然已全然不见第一眼时的廉价感。那近乎自虐的儒家妇道和她那舞台感十足的性感,巧妙得结合在一起,能叫所有美国女人汗颜。那几个在背后打赌媞娜会被把乔治扔进孤老院,自己带了钱财一走了之的美国太太们,此刻也显得表情尴尬,仿佛被扇了响亮的耳光。她们预料到回家后,各自的先生一定会说,歇歇吧,别再污蔑这个可怜的女人了,你们只是嫉妒她的年轻貌美。
给第三个版本下赌注的人输得一干二净。这女人根本没有动机。
那天的老乔治穿了套纯黑色西装,模样很精神。在葬礼的前半部分,他都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在牧师念完追悼词后,他才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只可惜老人的眼泪已经枯竭了,流不出一滴泪水,只能从嗓子口发出一些干嚎。
大家同情地望着他,可怜的老头儿,这么多天来,他终于醒了,知道自己的独生儿子死了。幸好,他有一个好儿媳,会给他送终。
当媞娜从我手中接过轮椅时,我看到乔治的肩膀哆嗦了一下。我认为他想说什么,可是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媞娜蹲下身,掏出她包里的纸巾,细心地替乔治擦去口角的涎水。而乔治只是垂着视线,专注地看着她的头发,噢,那里新长了一根白发。
那一天,深居简出的格拉特先生也出席了葬礼,但他的光芒被伤悲而坚强的媞娜掩盖了,并没有太多人注意他。葬礼结束时,他走向媞娜。他们远远地站着交谈,媞娜又低下头抽泣,格拉特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13
我回到麦城上学。媞娜给的酬劳,让我偶尔还能在周末去美容店做美甲。有次一个西班牙裔的女孩一边为我涂上紫色指甲油,一边与我聊天,你的皮肤保养得真好,只有看你的手呀,才知道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
我低下头仔细看自己的手,发现手指上长满一条条皱纹,汗毛下有一些褐色斑点。我其实并不怎么做家务呀,我惶恐地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她安慰我,做什么不要用到手呢?哪怕你不干脏活粗活,但就算敲个键盘或者数个钞票,都能让手一天天变老。就算你从头到脚整了容,你的手也没法改变,藏不起来,总会泄密你的真实年龄……
就在那一秒,一个念头让我浑身哆嗦了一下。我突然又想起了媞娜各式各样的手套。我从没见过她的手——假设她和格拉特不是相遇在四个月前,而是四年前呢?假设她太想要得到这个蜥蜴胸针,而不计代价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个念头,无论是在一月的暖气还是六月的艳阳下,我都会立刻感觉背脊发冷。
我重新打开北京那家化妆品公司的网页。名叫王文婷的女老板今年三十五岁。一个被母亲偷走了名字和年龄的女人。
H,我知道,您又开始嘲笑我的想象力了。您总认为我的大脑里的世界缺乏逻辑,就像失了控的陀螺。可您不知道,疯狂的陀螺也有它旋转的逻辑。就像一个重度老年痴呆患者,遗忘哪一部分的自我也自有逻辑。
为了向您,向我自己证明我所认知的真相,在第二年的五月,我回到水镇。我站在马路对面,望着那栋漂亮的红砖白窗房子。门口草坪上自动洒水机正在喷水。不远处,格拉特之家露出像城堡一样的尖顶。
我又回忆起去年葬礼上的一幕。阳光明媚,微风习习,他们站在一棵大橡树下轻声交谈,看起来是那么般配。
我终究没有上前按门铃,也许是害怕面对媞娜完美的面具吧,也或许是因为收过她一笔不菲的佣金,不好意思再去刺探她,我转而去中国厨房吃午饭。餐厅的招牌已经拆了,店内一片狼藉。小莉的哥哥正在收拾东西。他一眼认出了我,说,生意越来越糟,他们上个月关了店,打算搬家去洛杉矶了。
闲扯了几句后,我问他老乔治死了没。
老家伙没死,但听说他脑子已经彻底坏了,连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了。估计挺不过几年了。
那媞娜呢,她再嫁人没有?
在这卵大的地方,她能找到谁?他反问我。他对这个辜负了他并将要被抛弃的小镇充满了不屑。
我向他告别,出门后坐进车里。我固执地相信此刻媞娜和格拉特正在泳池里嬉戏,而老年丧子的老乔治正坐在阳台上观赏呢。这才是一部小说应有的结局吧。
重度痴呆才更好。我心想。这样,他就会忘记她从前的面孔,忘记她带口音的叫床声,忘记她头顶那一根刺眼的白发,也忘记他自己是谁。
假设某个清晨,他偶然记起了战场上杀死的某个人,和换了张面孔回来的坏女人,他一定会觉得生活真***好笑。然后,他会死于一片混沌,这未必不是好事。
我的心情又明朗了起来,发动了汽车。
可怜的老乔治啊,祝你有个丰富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