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
他的儿子名叫张凯，是甘肃陇西县渭河初级中学的一名初二学生，14岁。
4月23日下午1点40分左右，张凯被同校五名学生围殴，之后送医抢救无效身亡。
据警方出具的尸检鉴定意见书显示，其系颅脑严重损伤而死亡。
飞机票
张明德接到儿子死亡的消息是在4月23日晚上9点左右，他是铁路上的一名接触网工，当时正在广东虎门工地的宿舍里。
当晚没有直飞兰州的飞机，张明德落地时已是4月24日上午9点40左右。一心想要尽快看孩子一眼的他被亲戚们拦住，“他们劝我把孩子最好的印象留在心里”。
但张明德还是得知了孩子受伤的惨状，“后脑勺头盖骨被打破，左侧眼角处骨头骨折，背上一根肋骨骨折，下体肿成两个拳头大”，他不明白打人者为何会对自己儿子下如此狠手。
据当地警方4月30日通报，经初步调查，4月23日13时40分左右，陇西县渭河初级中学5名学生因琐事在校外一巷道内，对同校学生张某进行殴打，张某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警方通报
目前，涉案犯罪嫌疑人已被全部抓获并依法采取强制措施，善后及案件正在进一步办理中。
唯一的儿子“没了”
张明德站在自家的屋檐下，屋内传来妻子低沉的呻吟声，他将头转了过去，又缓缓转了过来，看向不远处的土墙，将烟放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
妻子何桂芳在床上已经躺了七八天了，除被女儿搀扶着去上厕所外，一直没下过地。
他们原本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前年大女儿出嫁，生下一个外孙；
年初，他将修建的平房装修了下，整个屋子焕然一新；去年年中，二女儿考上兰州一所高校；最小的儿子正在上初中……日子虽不富足，却很有奔头。
张凯家
4月23日，张明德正在广东虎门铁路线上一处隧道内施工，妻子哭着告诉他“你赶紧回来”。
张明德安慰了妻子，回到宿舍他将此事报告给了工地老板，老板帮他买了回甘肃的高铁。
晚上8点左右，他接到三哥张君德电话说“张凯没了”，他才明白“天塌了”。
张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张明德不记得儿子具体出生在2005年1月的哪一天，只记得从医院回家后，妻子很激动，他给孩子取名张凯。
上小学时，张凯每学期都会挣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回来，看着姐姐们将奖状粘贴到墙上。
张凯的二姐张萌回忆，弟弟打乒乓球也是一把好手，还代表学校参加过比赛，而且对游戏动漫都很感兴趣。
张凯曾多次获得三好学生
远在虎门的张明德也会时不时跟家里通视频电话，跟妻子叨唠完家长里短，便会问问张凯，一声“爸爸”从手机里传出，张明德顿时觉得所有的劳累都烟消云散。
张凯父亲拿着孩子的眼镜
在兰州大学第二医院（以下简称兰大二院）附近的宾馆，张明德见到了悲痛欲绝的妻子，妻子手里紧紧攥住儿子的眼镜，那是今年春节他带儿子去县城买的。
因为一个耳机
事后，他从妻子及亲属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
何桂芳记得，那天太阳很大，没有风，4月23日中午12点20分左右，儿子如往常一样回到了家中。
渭河中学离滩儿社五公里，学校每天中午12点放学，骑单车只需要20分钟。
她给儿子煮了饺子，“他吃了两碗”，之后在客厅里休息了一会儿，13点20分张凯出了家门，走之前还帮她把晾挂在墙上苞米取了下来。
张凯经常骑着自行车上下学
14：33分，她接到班主任谢老师的电话，“说孩子被人打了，在吐”。
何桂芳吓得赶紧扔下手中的玉米，到村中马路旁拦了一辆出租车。
到达学校时，“张凯在学校正大门旁的值班室，吐了一地，脸色苍白”。
当时打人者之一苏某和其父亲苏文正也在值班室，苏某读初三，和张凯同村，两家相隔不足五百米。苏文正接到苏某班主任电话后，也立即赶到了学校。
15点半左右，何桂芳和苏文正将张凯搀扶出了校园，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往十公里外的陇西县第一人民医院，“我问儿子怎么打的，他说校外打一会儿，厕所打一会儿”。
张君德赶到医院时，差不多是16点半，“去时孩子在急诊科，已经昏迷，医生说大夫说孩子生命垂危，非常危险”。
但考虑到当地医院的医疗条件，家人决定将孩子送往兰大二院医院进行抢救。
在救护车上，张君德拍下了一段视频，张凯躺在担架上，双目微睁，鼻中插着氧气管，车辆些许抖动。
兰大二院距陇西县医院约2个半小时车程，到达兰州二院已是19：40左右，经过一个小时抢救，“医生告诉我们，孩子没救了“。
兰大二院放射科检查报告单显示，张凯左侧颞骨岩部骨折伴左侧乳突气房积血，左侧颞、枕部硬膜外血肿，蛛网膜腔出血，左侧侧脑脑室积血；左侧小脑半球挫裂伤；
双肺挫伤；左侧第1后肋骨折；双肺多发支气管痰液阻塞……检查时间为4月23日20点46分。
兰大二院出具的检查报告单
当地警方于当晚21时41分接到报警，并立即组织民警赶赴现场开展案件侦办工作。苏某母亲告诉记者，苏某于22时许被警方从家中带走。
张君德称，警方经调查后告诉他们，五名打人者均系渭河初级中学学生，事发因为一个耳机。
打架地点在校外一条巷子里。据警方出具的尸检鉴定意见书显示，张凯系颅脑严重损伤而死亡。
警方出具的尸检鉴定意见书
家属疑惑，人体的头盖骨是很坚硬的，如果没有使用棍棒石头之类的凶器，怎么会将头骨打裂开，张凯的另一名亲属在给孩子接尿管的时候，发现孩子下体肿成两个拳头大。
张君德称，4月30日，亲属们曾到公安局查看监控，“除正大门的监控是好的，其他位置监控都黑屏了”。
而通过大门监控，亲属们看到，23日13点46分，学校正大门开启，13点53分张凯双手推着自行车进入校门。
“进入校门后，孩子单手推着自行车，打人者有四个走在前面，一个靠张凯略近，张凯进学校是很自然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
儿子上学的学校
“咱们到后面去教育一下他”
张凯的同班同学赵云说他当日曾目睹张凯被殴打过程。
4月23日中午，他骑车从家中赶到学校，当时，他看见张凯正在马路旁一家小卖部旁边的柳树下和两名同班同学讲着话。
目击者称下午看到张凯时他正在树下和两名同学讲话
小卖部离着学校正门约莫50米，赵云见学校大门还没开，也就在此站着。
约莫两分钟，同校学生苏某、张某、畅某甲、畅某乙、王某走了过来。赵云回忆，畅某甲对其他四人说，“张凯现在皮犟得很，咱们到后面教育下他。”
畅某甲口中的后面是指学校的后校门旁的一条巷子，离正校门约150米左右。说着几人便向学校方向走去。
“他（张凯）当时没有说话，推着自行车跟着他们在后面走”，看见校门还是没有开，赵云便和几名同班同学跟着去了。
目击者称张凯在此巷子被殴打
苏某等五人将张凯围在中间，“苏某问张凯有没有拿张某的耳机，张凯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苏某便朝他太阳穴位置打了两拳，打了两下又开始乱打”。
赵云回忆，之后苏某又问张凯拿没拿耳机，张凯还是回答没有。
一旁的畅某甲便对王某说，“你上去打”，王某便朝张凯脸上打了两拳，接着畅某甲在张凯肚子上打了几拳，“然后又是苏某在打”。
在苏某殴打张凯的过程中，有同班同学告诉他正校门已经开了，听即他便离开了现场去往教室。
赵云回忆，殴打过程持续了约七八分钟，张凯一直是站立状态，也没有还手，在其离开之后殴打仍在继续，还有几名同班同学仍在现场围观。
事发学校后校门，中午不开放
赵云称，打人者之一王某也系其同班同学，其余四人则是初三年级的学生，因为惧怕，他没敢上去劝阻，也没有将此消息告知老师。
赵云称，张凯进教室差不多在他三四分钟后，进教室时走路正常，身上也没有灰，之后便在座位上坐着，趴在桌子上，撕扯头发，间或用拳头砸头。
张凯的同班同学任雪说，张凯时14点过几分进的教室，“脸挺红的，同桌问他咋了，他说没事，在教室呆了十几分钟就出去了，再没回来。”
赵云也称，下午快上课时，自己看着张凯自己从教室后门走出去，再没回来，“科任老师来上课的时候说是张凯不舒服”。据了解，该校下午14点30分正式上课。
“看见别人要打你，你就赶紧跑”
4月25日晚，几名同学在QQ空间发布动态纪念张凯。任雪说，张凯在班上很受欢迎，“调皮，好动，喜欢和同学玩”。
曾经有一次张凯其他几名同学因为没背会课文被老师罚到在教室后面蹲着听课，“他偷偷站起来，被老师发现了”。
另一名同学则称，张凯很活泼调皮，在班里没有欺负人，也不爱和此次打人的玩耍。
张明德很少了解儿子在学校的生活细节，每次跟妻子通话，他都会嘱咐儿子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看见别人要打你，你就赶紧跑”，儿子总是答复，“好的，爸爸”。
现在他永远听不见儿子的那一声“爸爸”了。
张凯死后10日内，打人小孩的家属几次登门慰问，这时他都会躲到儿子的房间内，“听着他们讨论赔偿，我很难受“。
“挣钱也就是为了孩子，现在孩子没了，你就算给我座金山，我怎么会去用”。
张明德在外舍不得花钱，从虎门出发的时候，他带了四包5块钱的烟。
坐上飞机时，他又回想起去年的一个傍晚，当时张凯因为不听母亲何桂芳的话，张明德气急打了孩子一回，这也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打张凯。
“我就在想，我当时为什么要打他呀，为什么不能用语言跟他好好说”，回忆至此，一大颗泪珠从张明德的脸颊流下来。
很多人说，校园欺凌，一个巴掌拍不响，被欺凌的一方一定是有问题的。
但其实校园欺凌就是一个巴掌拍得响的事，只需要一个理由就能点燃。
一场校园暴力的引发，可能不需要什么鲜血和疼痛，一个人一句话就能淹死孩子。
《和陌生人说话》，这个访谈节目最新一期讲述的“王晶晶遭遇校园暴力事件”，直接在微博引发了过百万点击的话题度，被顶上热搜第一位。
这是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
故事的女孩王晶晶，在十年前考上了家乡的重点中学——温岭中学。
她家境不太好，但学习成绩却很出色，曾考过全年级前五名的好成绩。
本来她为自己规划的路线是——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等着她的应该是锦绣前程，但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一所地狱一样的学校。
没想到，她的学生时代的噩梦，始于一个“300万”茶杯的玩笑。
两个男孩打闹不小心打碎了她的茶杯。
她的同桌立刻开玩笑道，“王晶晶的茶杯要三百万，你们惨了。”
之后莫名其妙地，这句“玩笑话”被传到校园贴吧上，变成了：“王晶晶为了刁难对方，说自己的茶杯要三百万。”
那是贴吧最流行的年代，“王晶晶炫富”的谣言很快在学校贴吧里发酵，一群看不惯王晶晶的同学都来到贴吧，把王晶晶被扭曲成各种匪夷所思的版本：
家里穷还爱装逼炫富……
长得像凤姐、龅牙……
穿的衣服那么便宜……
用的还是诺基亚的老人机……
他们可以把一名素未谋面的女孩当作戏耍、玩弄、满足自我无聊空虚的工具。
温岭中学里和王晶晶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贴吧里添油加醋，你一言我一语，群起攻之。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谣言随着网络爆炸式传播，“神女”贴甚至一度排到了贴吧热门话题的前五十，即便现在去搜索依然有100多页的词条。
早期，有人称王晶晶暗恋打破杯子的男生。
王晶晶没有多想，解释说：“我又不缺男朋友，我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结果，这句话被断章取义，被造谣成了有很多男朋友。
网络暴力的霸凌，越演越烈，最终在当年登上了贴吧的热门，引来更多人的围观与踩上一脚。
霸凌的范围迅速从温岭中学扩大到全市，甚至全国。
最夸张的时候，几千个网友冲到温岭中学围观“神女”（神经病女孩）
王晶晶的世界从此割裂为两个阵营——她自己，和其他所有人。
被言论羞辱只是一方面，在学校，还有人动手打她。
王晶晶走在路上，时不时就会被人推搡。
最夸张的是有一次，一个师姐把她拦下来，二话不说啪啪啪打了她二十多个耳光。
王晶晶反应过来抓住对方的手。
结果这学姐用了一招极其小人的恶毒手法：“神女打人啦，神女打人啦！快来看！”
无奈，王晶晶撒开手，结果对方继续打。没有一个人拦，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王晶晶的成绩从此一落千丈。
没人接纳这个被网络暴力炒红的女孩，但她渴望拥有朋友，渴望被接纳。
有一名男孩出现了，他经常和王晶晶聊天，后来表示喜欢她，认为她很好看。
王晶晶很开心，感受到了一种被接纳的感觉。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一样的感情，她没有丝毫怀疑，甚至还感受到了“巨大的”温暖。
两个人聊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经过漫长铺垫后，男孩终于露出真面目——向她索要裸照。
此时的王晶晶处于失智状态，还被这种“友情”蒙蔽，虽然觉得有点不妥，但是为了不再失去这个“朋友”，就勉强发给他一张内衣照。
男孩铺垫太久了，让王晶晶完全不设防。
没过多久，照片被发到了学校论坛上。
是的，她被套路了，她被出卖了。
出卖她的，是她那渴望的温暖。
一时间，关于王晶晶的流言蜚语再次掀起了热潮，人人都可以嘲弄她，人人都可以在这暴力的烈火前添一把柴火。
有人对她进行荡妇的羞辱。
有人说她是性工作者。
有人开始拆解她的名字。
此时的王晶晶陷入深度抑郁，一次，她吞了40粒抗抑郁症的药，却被爸爸救了下来，开煤气自杀，也没有成功。
可是，王晶晶的几次自杀并没有让霸凌者内疚，反而激起他们更加疯狂的攻击：“每次都拿自杀来作秀，怎么还死不了。”
王晶晶终于承受不住了，一度成绩非常优秀的她在高三那年选择休学。
可怕的是，这些欺凌即使她离开了原本的学校也没有结束，她开网店，被恶意刷差评，网上社交被喷，有些人接近她利用她博取眼球。
噩梦就这样一直笼罩着她原本平凡的人生，像幽灵一般的噩梦，毁了她。
终于在2017年10月，她提起刑事自诉，把曾经中学贴吧的管理员蒋某告上法庭，蒋某被判拘役三个月。
三个月，毁人一生的成本真是低呢，然而，王晶晶整整被霸凌了十年，给她带来了一辈子的阴影。
这么多年，蒋某一直坚持在领导贴吧里的人去围攻女孩，什么仇什么怨？
当看到蒋某说的一段话，真相大白。
蒋某说：“这并不好笑，这是我一生的荣耀，以为神女就这样走出了我的世界，当时心里还有点莫名的小失落呢，愿岁月静好，我吃肉你吃草”。
王晶晶的丈夫曾去寻找过这个蒋某。
发现蒋某家境贫困，苍老的父母是淳朴的劳动人民模样，母亲做手工活，父亲是木匠，蒋某平时很老实，话很少。
蒋某蒋霸凌他人视为自己一生的荣耀。
其实是将他人的悲伤当作自己自卑的遮羞布，在这自卑下寻找填满空虚的快感。
在王晶晶事件里，贴吧始作俑者蒋某得到了法律的惩治，那霸凌就这样平息了吗？
事实上根本不可能。
那些遭受校园暴力的孩子，有些不单单是身体上遭受，还有一些是对精神上的“冷暴力”，是无法治好的伤害。
在西方的谚语中，有句话叫Elephantintheroom。（但它并不是指在房间里的一头大象，而是比喻一个问题因太过于庞大或麻烦，导致没有人愿意去碰。大家都视而不见保持沉默，直到惨祸的发生。）
即有一只大象闯进了房间，哪怕所有人看到了还是会视而不见，因为它平常看起来很温顺，不会造成困扰和麻烦。
于是所有人都忽视了这只大象的存在，久而久之，人们开始习惯它的存在，认为它是理所当然的。
而大象的第二层含义是即使能忍的动物也会愤怒，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大象会狠狠地咬牙碾碎一切。
记得曾有一位老教师悲伤的说，如今的校园霸凌可能已经管不住了。
但我想说，制裁霸凌的手段绝对不仅仅是让施暴者戴上枷锁接受批判就可以，而是需要叩问到身处在这个社会当中的我们每个人。
只要你愿意开放自己已经捂起来的耳朵，开始正视那些声音原本的形状，那只柔软的大象总会被唤回，那个你期望的美好世界，也会因此一点点被拼回完整。
别等那只大象爆发了，才想起抬头仰望那片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