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遇到了一个老采玉人，给我讲了一些给隐世高人采玉的事情，比如如何在月光下找“活玉”，如何看玉石的灵性，以及看“龙髓”，非常有趣。
结果都写到一半了，看到了一个新闻：牡丹江一个工人坐着氦气球采松子，结果飘走了。
猛然想起来，又到了一年一度采松子的日子了。
采松子啊，好久远的回忆了，算了，还是先写这个吧。
老读者们都知道，我小时候在牡丹江住过几年，牡丹江市穆棱市（县级市）共和乡，小时候也打过松子。
牡丹江是个好地方，那里挨着俄罗斯，拥有大片的原始森林，生机勃勃的大山，一望无际的草泽，白亮亮的溪水，经常有天鹅低低地飞过去。
当时我住在姥姥家，那是一个桦树皮钉成的小木屋里，烧得热烘烘的土炕，墙上挂着巨大的兽皮。
半夜醒来，看到隐约的大青山，还能听到长长的狼嚎声。
每年中秋节前，是最美好的时光了。
去山上采蘑菇！有一年，刚下过雨，我跟姥姥上山采蘑菇，走到山脚下，看见一个人蹲在山沟里拉屎，举着一把大白伞。
走近一看，不对，那是一个巨大的蘑菇！这个蘑菇比我都大！等我下山后，那个巨大的蘑菇就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堆黑灰。
山上有各种蘑菇，最多的还是榛蘑，金灿灿的，一片连成一片，一下午能采一麻袋，回去晒干了，东北炖小野鸡吃。
捉野鸡，要等到冬天，大雪封山，干冷干冷的，要多找几个人，穿着厚厚的皮袍子，去小山坡撵野鸡。
山上全是雪，白茫茫的，色彩斑斓的野鸡藏不住，你拿个棍子敲敲打打，吓唬它，把它吓得飞来飞去。
野鸡脾气躁，它飞来飞去，老没地方藏，最后一生气，干脆把脑袋插进雪坑里，假装看不见！然后呢？然后它的脑袋就被冻住了。
你可以像拔萝卜一样，给它拔出来，所以在冬天捉野鸡，也叫“捡野鸡”，真的是“捡”，没在东北大山深处生活过的人，很难领会这个字的精妙。
还有各种浆果，野酸梨、野山楂、野杏、黑加仑、稠李子、山丁子、都柿（蓝莓）、野葡萄。
最危险的就是野葡萄。
野葡萄藤藤蔓蔓，密密扎扎，长年累月生长，就长成了一个野葡萄沟，简直就像一个小丛林，一个结满了野葡萄的瀑布。
黑瞎子（黑熊）夏天最喜欢这里，白天躺在里面睡觉，渴了、饿了就吃野葡萄嘛，很危险。
不过这些还是其次，最让人兴奋的，还是去打松子。
中秋节前半个月，整个村子的气氛都不一样了，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兴奋感。
大家开始准备套车、猎狗、武器、烈酒，备足干粮和袋子，要去打松子了。
打松子要去很远的地方，真正的深山老林，而且一次要打好多，所以往往都是大半个村子的男人一起出动，由经验丰富的老把头领队，带着猎狗、武器，吃住都在山里，一次要大半个月。
打松子很危险。
好多人爱吃松子，但是不知道松子是哪里来的。
松子是红松结的果实。
它有点儿像石榴，长在高高的树上，包在小松塔里。
松塔外形像个小菠萝，外面有硬扎扎的叶子，把叶子剥开后，才是大家熟悉的松子。
所以采松子，其实就是采这个松塔，要用长杆子，把松塔打下来，所以叫“打松子”。
松塔长在红松的树梢上，有二三十米高，树杆笔直、光滑，人要穿上特制的“脚扎”（“脚扎”是一种特质的攀爬用的特殊鞋子，上面有锯齿形的钢刺,能扒住树），双手搂着水缸粗的树干，一步步爬到树顶，然后用长木杆将松塔敲下来，这是一门玩命的活。
打松子很危险，每年都会死人，莫名其妙的死人。
每年打松籽的人，都有人稀里糊涂死在树上的，甚至挂在树梢上，弄都弄不下来，久而久之，人就被风干成了人旗，风一吹，呜呜的响。
打松子的时候，有时候风干的人会掉下来，甚至扑到你身上，能把人给吓死。
所以打松子要非常冷静，不然脚下一滑，人就摔碎了。
老林子也很危险，大树桩上盘踞的碗口粗的大蛇，水缸大的毒峰窝，还有狼群、野猪、熊瞎子，还有鬼怪妖狐，人老成精，动物老了也会成精，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很难讲。
大山深处，好多事情吧，都说不清，我小时候跟着太姥爷打过一次松塔。
我那时候还小，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先坐很久的牛车，然后开始上山不行，那山路真难走啊，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别人就轮流扛着我，一只大黄狗跑来跑去的，我还骑了它一段。
白天，男人们打松子、打猎，我跟着女人们采点儿蘑菇、水果什么的，以及整治饭菜。
到了晚上，那是一个狂欢之夜，营地各处点上了篝火，炖上大盆大盆的野鸡炖蘑菇，架起杆子烤野兔，这野兔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蜂蜜（这蜂蜜也是在山里割的），还有烤鱼，这么大的鱼！男人们喝酒，大声吆喝，狗也跟着乱叫，空气中弥漫着老林子特有的潮湿味道，以及辛辣的白酒味道，烤肉的味道，一切都乱糟糟的，又是那么快活。
我坐在篝火前，看着远处黑黢黢的老林子里，老林子里游动着好多绿莹莹的萤火虫。
太姥爷告诉我，那些不是萤火虫，是狼群，绿色的是狼的眼睛。
那些打松子的日子，真是极富浪漫主义色彩，让人终生难忘。
等打完松子，我们开始往回走了，几个大车上装满了松塔，大家盘算着这一趟能分多少钱，这些钱后面会置办什么东西，一个个兴高采烈，眉色飞舞着。
从山里回去，也不见得清闲，因为大山深处，有很多怪事。
比如东北名气最大的五大仙。
五大仙是什么？就是五种动物，有狐狸、黄鼠狼、蛇、老鼠，还有刺猬。
民间传说，这五种动物最容易修炼成精，所以敬畏它们，称之为“五大仙家”。
关于“五大仙家”的说法，其实不光东北有，南方也有。
南方叫它们“五通神”，也是这种狐狸精怪之类的。
古籍上经常说，江南多淫祀。
这个淫祀，好多指的就是供奉这种动物的邪庙。
苏州人讲“上方山上五通神，请神容易送神难”，指的就是上方山上淫祀供奉的五通神，很是作怪。
江南的“五通神”怎么样，我没有见过，我只见过东北的五大仙。
我们住的那个小镇，就在大山脚下，非常荒蛮，人也少，估计人气太弱了，有点儿压不住，所以当地三天两头传来这种事情。
经常是一个小媳妇，吃着吃着饭，突然就闹将起来，撒泼，说胡说，发癔症。
这些还是小儿科，还有往外跑的，边跑边脱衣服，最后脱得精赤条条的，坦胸露乳站在路上唱大戏的，还有骂街的，爆八卦的，说老公公和儿媳妇扒灰的，说村头老王家的和老窑工通奸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非常热闹。
每到这个时候，全村都沸腾了，大家都端着饭碗过去，像看大戏一样。
而且看热闹的人越多，她（它）就越起劲，唱得越响，闹得越凶，用现代话讲，就叫表演型人格。
好好的人，为何会突然发癔症，像是变了一个人呢？专家说，这是农村太苦了，压迫得人精神分裂了。
不过民间则不认可这个说法，民间说法就是这人被鬼怪上身了，也叫附身了。
什么意思呢？这意思就是说，附近有个成精的动物，它“上”到了人身上，控制了这个人的身体，所以这人才会有这样癫狂的表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个事情的确很难用科学来解释。
如果说这个人说胡话，唱大戏，这可能是精神分裂，哪怕她模仿别人说话，甚至说出一些隐秘之事，也能强行解释为她在表演。
但是有些人被上身后，会变得力大无穷，甚至身怀绝技（有些甚至会表演空中大劈叉等高难度动作），甚至会拿腔拿调唱完整的黄梅戏的，这就让人很难解释了。
我见过最神秘的一起，是一个小媳妇。
那个被附身的小媳妇，不脱衣服也不闹，就是捂着肚子坐在大石头上，嚷嚷着饿了，要吃的。
要什么吃的呢？她指明了，要“圆圆”，要“咯咯哒”。
大家不明白了，好多人背上身后，都要烟抽（而且指明要东北特产人参烟），要喝烈酒，这个“圆圆”和“咯咯哒”又是什么东西？后来有个懂行的就说，这个“圆圆”指的是鸡蛋，“咯咯哒”说的是老母鸡！这是一只小黄皮子上身，它还小，不会说“鸡蛋”、“老母鸡”，所以用了这两个词模拟，老母鸡下了蛋就“咯咯哒”、“咯咯哒”地叫嘛，这鸡蛋可不是“圆圆”的！当年我还小，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它有点儿萌，傻乎乎的小家伙。
现在想想，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因为这说明，动物上身有可能是真的，而且随着动物的年龄增长，功力也跟着增长，控制人的力量也会增长。
这样推论的话，动物真能成精呢？那人能否成精（修行）呢？那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仙呢？有没有仙界，有没有地狱呢？想想挺可怕的，不过也挺有趣的。
这个世界太现实，太冷漠，也太无趣了，有时候给大家保留点儿幻想，也挺好的。
东北这边上身，多是黄皮子，估计它比较闲，动不动就上身，骗吃骗喝，吃饱喝足就跑了，倒也挺萌的，比较麻烦的是狐仙。
东北五大仙，黄仙（黄皮子）心眼窄，白仙（刺猬）心地善，灰仙（老鼠）爱干净，唯独狐仙有仙气。
有仙气，这个怎么讲呢？我之前以为，是不是狐狸比较容易修行成仙？后来遇到了一个修行者，他说，不是这个意思。
所谓的狐狸有仙气，指的是它更慕人。
你看《聊斋》上记载的狐仙，都是幻化成人形，去勾引书生什么的，说明它喜欢人，向往人，喜欢和人交朋友，喜欢和人谈恋爱。
人妖殊途，人和妖怎么能谈恋爱呢？所以老辈人说，不怕黄仙上身，就怕狐仙迷人。
狐仙迷人，动辄就是你死我活，往往要闹出人命的。
我姥姥家就招过狐仙。
我姥姥是满族人，他父亲（我太姥爷）是当地很有名的猎人。
太姥爷年轻时打猎很凶，后来救了一个道士，道士说他杀生太多，有伤天和，传了他几手秘术。
后来我二舅出事后，他就很少打猎了。
等我出事后，他就彻底封了枪，再也不打猎了。
我二舅的事情，比较神秘，以前一直是一个禁忌，严格对外说，尤其不准对我讲，不过后来我从他们的说法里，也大概拼凑出来了真相。
据说我二舅从小很漂亮，人也聪明，他当兵时，还和军区大佬的女儿好上了，足见也是一个多情种子。
后来结婚后，他发现了老婆出轨，闹离婚，大家觉得他在混搅蛮缠，因为他老婆是一个看似极规矩的女人，所以不仅不准，还怒骂他。
他当时很压抑，就每天自己喝酒，喝着喝着，就被狐仙迷住了。
他老半夜偷偷跑出去，跑到乱坟岗子里独自喝酒，非说有个胡兄（狐兄）请他喝酒，其实他吃的都是泥块、蛤蟆这种东西。
家人觉得他得了癔症，就把他关在屋子里，不准他吃去，不过他在屋子里还是念念叨叨的，像是和谁喝酒。
有一天，他突然幡然醒悟，对我母亲说他想通了，不那么浑浑噩噩混日子了，想找我母亲拿点儿路费，去外地找他之前的战友，合作点儿小生意。
我母亲很欣慰，觉得他终于想通了，赶紧给了他一笔钱，还鼓励他好好创业。
结果他拿到钱后，径直回到了东北，爬到了祖坟所在地的山上缢死了。
据说他死的当天，给我姥姥、母亲等都托了梦，说不怪他们，这就是他的命，让她们保重。
二舅自缢的山，是一座无名小山，当地人叫它屁股山，因为它的形状酷似人的屁股状。
据说这种山形风水极好，容易出金矿，也容易出宝贝。
我二舅去世后，我也去了东北，我姥姥当时特别担心，担心我也会养不活，因为我小时候体弱多病，还喜欢发呆。
再后来，就发生了二赖子杀黄皮子那个事情，接着就发生了黄皮子索命事件（这个故事之前写过，被删了，我放在了二条《黄皮子换命》）。
后来我太姥爷拿着枪去山下喊话，说如果我出事，他就滚油浇地，大火烧山，让整座山的生灵一起陪葬。
再后来，我的病好了，就赶紧离开了东北，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前几年，我在北京做影视，当时常去北京法源寺。
寺院有很多流浪猫，都长了猫癣，我经常去给猫上药。
有一天，寺院一个老居士，笑眯眯看着我，还对我鞠躬作揖。
我很奇怪，赶紧还礼，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行礼？他就感慨，说你以前一定有个长辈很爱你吧，他一直没走，在你身后保护着你呢。
我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
现在想想，太姥爷离开我，已经有三十年了，而我离开那个小镇，也有三十年了。
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小镇啊。
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