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肠
发生在山东莱阳的怪事。
某甲在家午睡,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吵醒。
是谁吵我?某甲很不满,探头一看,一个陌生男子拉着个极胖的妇人,正慢慢走进门来。
某甲愕然:这是什么人?怎的闯进我家?他刚要出言呵斥,那男子率先开口了:“来来,快点!”却是对着妇人说的。
某甲这时才看清,那妇人并非肥胖,而是全身黄肿,尤其腰腹极粗,每走一步,面容扭曲,满头的汗珠纷纷滚落,好似十分痛苦。
难道是哪里的野鸳鸯,偷腥偷到我家来了?
某甲惊诧不已,又觉得有些有趣,于是决定先不起身,看看这两人到底打算干什么。
两人径直踏进卧室,对躺在床上的主人,竟视而不见。男子很不耐烦的频频回头招手:“走快点,快!”
妇人扶着门框、家具,一步一步挪动着,同时腾出一只手,解开上衣,露出畸形膨胀的腹部,某甲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人类居然能长有如此巨大的腹部,仿佛待产的水牛。
“噌!”
男子亮出一把薄刃尖刀,在妇人胸脯上一比,“噗”地刺入,直没至柄,跟着双手齐握,用力向下一拖,从胸口到肚脐,妇人整个胸腹嗤然剖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某甲魂飞魄散,呼吸几乎闭住,却见妇人站在那里,攒蹙着眉头强忍疼痛,不特居然未死,连哼都未哼一声。
男子极其娴熟地拿嘴巴衔着刀背,双手探入腹腔,将一大捆肠子缠在臂上,抽抽拉拉拽了出来,挥刀斩断,尽数堆到某甲的茶几上。接着手牵断肠,像一部纺车似的,两手交替着,不断把肠子抽出来盘在臂上。待盘满了,仍旧一刀斩断,堆向茶几、椅子。那妇人肚子里也不知有多少肠子,茶几、椅子顷刻堆得满满当当,男子仍然扯之不已,他左右看了一看,无处可放,于是如渔夫撒网那样,将新斩断的一捆肠子,往某甲身上一扔。某甲但觉热腥扑来,粘腻滑软的肠子已经铺满了一身,他胃里酸水狂涌,伸手猛推,大叫着跳起奔出。没跑两步,被满地的肠子绊住了脚,一跤仆倒。
家人听见喊声有异,纷纷来看,经过窗外时向内一瞥,只见某甲卧室如同变成了屠宰场,到处挂着堆着血淋淋的内脏,污秽遍地。家人大骇,赶紧绕到门前,再看时,一切俱无,只有某甲趴在地上涕泗横流,大喊大叫。
家人们还道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及至扶起某甲,听了他惊骇欲绝的描述,始共奇之。而此时卧室中却已全不见血污、肠子的痕迹,惟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浓烈血腥气,盘郁数日,久久不能散去。
藏虱
从前有个乡下人赶路赶得累了,坐在树下小憩,就便捉一捉棉袄间咬人的虱子。不一会儿捉到一只,刚要捻死,忽然突发奇想,摸出一张小纸片,将那虱子层层包起,塞进树洞中而去。
两三年后,乡下人偶然又经过此地,正巧又在那树下歇脚,瞥见树洞,发现当年塞入的纸包居然仍在。他好奇心大起,掏出纸包,小心地展开,只见那虱子变成了一片薄薄的干皮。
他把虱子放在掌心细细审视,一面享受着作为高等生物摆布虫豸的满足感,蓦地里掌心一阵奇痒,虱子渐渐鼓了起来。乡下人忙甩手将虱子抛掉,而掌心已经红肿隆起。
没过几天,乡下人就死了。
负尸
有个樵夫到集市上卖柴,向暮荷担而归。走着走着,扁担的一头忽然沉了一下,樵夫回头看去,一具无头的尸体正挂在扁担上。
樵夫大惊,抖手丢下扁担,打横跳开,那尸体却不倒地,直愣愣站在那里。樵夫脊背寒气直冒,抄起扁担重重抽打过去,尸体倏然不见了。
樵夫骇极,撒腿狂逃,须臾逃进个村子,撞见一群人举火提灯,贴着地面四下乱照,似乎在搜寻什么。见了樵夫面无人色,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模样,动问起来。樵夫遇见人类,如释重负,倒豆子似的谈起了适才所遇,本拟众人会笑他无稽,不料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现出惊骇的神情。
原来这群人方才正坐在一处,天上忽然掉下一颗人头,须发蓬然,睁着眼睛乱瞄。众人猛不防吓了一大跳,待要细看时,人头已不知去向。
后来在这条路上,有个妇人挎着篮子走路,好端端的,篮子中便多了个人头,妇人吓得摔倒,篮子摔了出去,那人头在地上骨碌碌滚着滚着,倏忽消失。
深山古刹
明朝有个叫彭宏的将军,领兵入川剿寇。行至深山,见好大一座禅院,野草蔓生,山门倾圮,墙灰剥落的厉害,显然久已无人主持。
寻得土人一问,说不知这庙建于何时,只知道已经不下百年没有僧侣驻锡了。彭将军寻思,我军今晚倒不妨就此地扎营。土人却劝道:“万万不可,庙中有妖物,入者必死!”
彭将军一生行伍,胸中只有戎事,对于土人种种迷信禁忌,不甚了然:“妖物?什么妖物?难道有贼寇伏兵?”
“不是伏兵,妖……”
未等土人说完,将军急传军令,手持大刀,当先突入。亲卫队撞开前殿正门,黑影疾闪,一头大雕夺门飞去,长唳撕裂青空。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当然不会被鹰鹫吓到,一队刀手迅捷地冲入,在佛殿中四下翻搜,未几,小队长向外打了个安全的手势。彭将军毫不迟疑,领队掩向中殿,搜索很快完成,仍然不见伏兵,继而后殿、云房、藏经阁,到处搜查完毕,没有任何人迹。
彭将军对这个结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紧接着要寻他的副官讨论明日的行军计划时,突然耳中响起一声锐鸣,仿佛一根针似的刺入大脑深处,头痛欲裂。他努力支撑着魁伟身体,不曾倒下,却见到了一幅沙场上相似的画面。
所有部卒都倒在地上,手捧头颅,大声嚎叫,有人翻了白眼,有人开始止不住地呕吐。
彭将军茫然扫视着噩梦般的一切,然后他看见了站在山门之外的将士们同样茫然的脸。
进庙的人都倒下了,庙外的人却正常无恙,彭将军心头一闪,大喝道:“出去!都出去!出庙!”
庙中士卒,霎时撤得干干净净,彭将军头痛稍瘥,正欲找土人来问,只听一片惊呼,循声望去,一头琵琶大小的蝎子,从那齐膝高的长草中慢慢爬上庙墙,跳进庙里。
彭将军大怒,四面堆下柴草,一把火将古刹烧成了白地。
查牙山洞
海拔六百一十二米的查牙山,在今天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东北方向,山上峭石巉岏,远望如槎桠参天,故又名「杈枒山」。故老相传,此山颇具灵异,山巅一座独自矗立的巨石,据说每值世道不靖,就会化身为人,下山行医赠药,普济苍生,深得当地百姓崇拜。时至今日,每年上山向这尊「大夫石」祝祷祭祀者,仍累累不绝。
大夫石
清康熙年间,有一年重阳时节,查牙山麓几个村民登山饮酒。在山崖之北发现一眼石窟,洞口如枯井,暗不见底。几人酒后亢奋,加上身边恰好带着趁手的行头,便提议进洞探一探险,寻一点刺激。
于是其中三人自告奋勇,手持灯火,腰间缚了绳索,由同伴吊了下去。缒下两三丈深,便即触底,举火一照,尽是枯枝败叶,而洞壁之上,隐然又露出一个洞口,探烛入内,烛火只照出一个小小的光圈,内里漆黑一片,无可测其深。
一人兴奋道:“想不到下面竟然别有洞天,怎么样,进去瞧瞧?”
两个伙伴却不肯,那人一把夺过伙伴手上的灯烛,道:“谅你们也没这个胆子。”身子一矮,自行钻了进去。
这洞初时甚逼仄,那人不得不匍匐爬行,行出数尺,豁然轩敞。那人站起身来,举火过顶,但见洞顶高悬着无数石椎,根根倒植,有若钉板,山壁异石嶙峋,仿佛寺庙中的泥塑,各呈鸟、兽、人、鬼之形,似鸟者展翅若飞,似兽者伏地欲驰,似人者或坐或立,似鬼者千奇百怪,森然若扑。昏暗的灯光下,一具具奇石形影摇曳,好像随时会活转过来,撕碎这个不速之客。
那人胆子再大,走在这怪石夹道之中,也不能不心惊胆战。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生怕弄出些微响,唤醒了这满洞窟的妖怪。
山腹中平坦异常,好像人间道路般,绝无坎坷。行出数百步,西侧山壁上洞开一间石室,门户俨然,这必是人工手笔!石门之旁,立有一座怪石,鬼面人身,怒目张口,齿舌狞恶,左手握拳抵在腰间,右手叉开尖利的五指,势欲攫人。
那人注意力都放在了石门上,移火一照,冷不丁看见这样一尊石像,只吓得从头到脚,全身皆麻,肌肉强直不能动,待到看清这不过是具石像,终于稍稍收回了三魂七魄。这时余光所及,瞥见石门里面有一堆灰烬,分明是人类遗迹,胆子登时一壮,不敢再看那雕像,侧身闪进了石门。
石室的地上碗盏散置,积灰极厚,细看器具样式,最多不过百十年间之物,不类古窑。是什么人曾在这古怪的洞窟中生活过?那人执火四下一扫,微见反光,原来是四只锡壶。
金属之器,在当时价值不菲,那人喜出望外,想不到此行竟能发一笔小财!忙解下衣带,将壶儿丁丁当当串成一串儿,系在腰间,接着满室搜索,看看有没有其他值钱物事。
光圈照到石室西隅,尘埃之下,显出一具骸骨,乱发蓬蓬,衣色黯败,莫辨青红,脚上犹穿着一双绣花弓履,则无疑是具女尸。
那人乍见尸骨,心中不免发毛,再一寻思,女尸身上说不定戴有金银首饰之类,便顾不得害怕,举火凑近了仔细寻看。忽然,从那骷髅口中吐出一股气体,灯火骤成碧色,摇摇欲熄。枯骨覆盖的破衣冉冉拂动,仿佛那尸体要站起来似的。
那人大惧,手一颤,原本就飘摇不定的火光顿然而灭,石室陷入一片漆黑。
一瞬间,阖洞鬼物好像一齐复活了,那人只觉得后颈浸浸然有凉气喷吐,哪里还敢稍作停留,凭着记忆向外狂奔。突然嘭的一声,不知给哪里的岩石撞翻在地,极度恐惧之中,也察觉不到疼痛,起身复奔,脸上热辣辣、黏糊糊的,隐隐约约知道是在流血,却顾不得摸一摸,更不敢出声呻吟。这么几乎屏息凝气,磕磕碰碰地好容易跑到那逼仄洞口处,矮下身子方要往里钻,蓦然辫子一紧,被一只手从身后死死拽住,这一下只吓得他心胆皆裂,昏死过去。
却说同伴几人坐在外间左等右等,眼看日渐偏西,始终不闻洞下的动静。先前那半途而返的两人便又吊着绳子缒了下去,先伏在洞口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俩人咬了咬牙齿,使劲儿壮壮胆子,探身而入,抬眼便看见一大丛头发浸着鲜血粘在地上,俩人立即吓得缩了回来,说什么也不敢再探看究竟了。
俄而上面又吊下两人,其中一个懂些拳脚,于是公推他进洞。掌灯爬入一看,入洞那人伏倒在地,头发披散,额角破了个大口子,附近流了一大滩血,忙拽着衣服拽将出来,扶到山头当风处半晌,才悠悠醒转,将洞中所见,告诉众同伴知晓。说完一摸腰间,四只锡壶,全都不见。
后来章丘知县风闻此事,派人将石洞填土封死,年复一年,渐渐便再也没人记得洞口所在了。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