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期间,哪儿也去不了,索性搬到苏州光福的玉雕基地住几天。
这里在著名的香雪海景区,依山傍水,风景很好,背后是百步山(就是道长捉金子精的那座百步山),前面是东崦湖,旁边是千年古寺,我们带着小娃娃,偶尔爬爬野山,玩玩水,也挺好的。
哎呀,讲一个可可爱爱的捉妖故事吧
傍晚,坐在院子里慢慢喝茶,看着郁郁葱葱的群山,碧蓝色的天空,一抹淡淡的月色,山下白墙黑瓦,万籁俱寂,偶尔传来一声鸟叫,随便拍张照片,都能入画。
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就发了个朋友圈:我以太湖为盘,月光做菜,何以下酒?评论区笑骂成一团。
过了好久,有人砰砰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友,手里提着一篮子新采的枇杷,过来拜访我。
他问:客至何妨不点茶?我答:只因少了大枇杷。
大家哈哈大笑,然后喝酒。
古人以枇杷相赠,是很雅的事情,诗文唱和常有记载,今天就很少见了。
我这个朋友,是一个很清雅的妙人。
他是个茶农,一个很雅的茶农。
他是苏州东山人。
东山是延伸到太湖的一个岛,三面环水,水景秀丽,有很多特产,比如四大名茶之一的洞庭碧螺春。
我年少时,看到洞庭碧螺春,就望文生义,觉得碧螺春是湖南茶,毕竟洞庭湖在湖南嘛。
后来才知道,不对,这里说的洞庭,指的是洞庭东山(东山全称),并不是洞庭湖。
除了碧螺春,东山还出枇杷,白玉枇杷,古代是进贡的贡品。
我以前不喜欢吃枇杷,觉得酸涩,后来尝了尝白玉枇杷,发现皮薄汁浓,甜过初恋,确实不错。
他说,东山枇杷还未成熟,他捡了一些老成的,带给我尝尝鲜,我们以枇杷下酒,谈些旧事,也颇有古意。
我认识这个茶农,还是去年。
去年清明节前,我去东山买茶,因为大家都说,买茶叶要去当地买,当地茶农的茶才是源头,便宜又保真,当时就遇到了他。
他是一个怪人,在山上盖了一座房子,一个人住在那边,院子里种了好多梅花,还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
他有一座很大的茶园兼枇杷园(苏州这边好多枇杷树和茶树混种,因茶树喜阴,枇杷喜阳,且枇杷的香甜和茶叶的清苦相得益彰),自己种茶、炒茶,炒制好就随手送人。
是的,这是一个种茶而不卖茶的茶农。
我问他:为何不卖茶?他说:因为茶叶还没到最好的时候。
我不明白了。
他说:世人都重明前茶,尤其碧螺春。
碧螺春茶树,在清明节前结的茶叶,叫碧螺春。
清明节后,茶叶就不能叫碧螺春了,叫炒青,价格也一落千丈。
但是好多人并不知道,苏州当地的碧螺春发芽晚,清明节前并没有多少茶叶,所以大家买的碧螺春茶,大部分都是产自四川的。
苏州的碧螺春,早就大量种植到了四川,那边发芽早,清明节前就可以大量采摘了,所以好多人喝了半辈子苏州碧螺春,其实喝的都是四川碧螺春。
我就感慨,说碧螺春茶叶和阳澄湖大闸蟹一样,茶农、蟹农白天忙着打假,晚上忙着去外地进货。
他也哈哈大笑,说吴人自古从商,商人重利轻别离,古已有之!今年年初,他跟我说,今年可以多买一些东山茶农的茶了。
我问他,为啥?他说,今年疫情,外地的茶叶进不来,外地人也来不了苏州,所以茶农卖的都是真的碧螺春了。
我:……大家喝着酒,聊起去年的旧事,想想现在疫情下的苏州,也是感慨万千。
他说,你生意做得不错啊,我在东山都听人说起你了。
我也有些得意,问他:说我什么?他说:他们都说你是十足的奸商,全苏州就你工费给得最低!我哈哈大笑,说我创业时他们都各种欺负我啊,现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笑,说苏州做生意难啊,这边人做生意,欺生又杀熟,你一个外地人,难免要被欺负,有时候也要装傻,该低头就低头。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问他最近怎么样?其实是我是好奇他这个人,他无妻无子,孤零零住在山上,而且颇有文化,一定很有故事吧。
酒至半酣,他就讲起了他的故事。
他说,我是8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
当时武大很厉害,号称“北有北大,南有武大”,非常自由、开放,当年的武大,学生不仅可以自由转专业,连文理科都可以互相转,甚至外校学生都能转进来,当时同济、中科大都有学生转过来。
80年代的大学生,都有一些理想主义气质,有些浪漫主义精神,当时的我们,一个个热火朝天,信心满满,对未来,对国家充满了信心。
我毕业后,就去了南方,第一站就是深圳。
当时深圳还分关内关外,现在的福田,罗湖,南山和盐田算特区,也就是俗称的关内,宝安,龙岗等算关外,从关外进关内还要入关,我们叫二线关。
一线关指的是从深圳去香港那个关。
大家现在都说,90年代的深圳遍地黄金,到处都是钱,这话嘛,要看你怎么理解。
如果说工资吧,深圳工资的确比内地高几倍,但是也不会高特别多。
深圳的优势,在于暴富的机会。
在当时,最赚钱的就是倒卖物资,深圳当时号称“买全国,卖全国”,你只要能把深圳缺的物资弄过来,把深圳多的物资卖到内地,你就发了。
所以好多人倒批文、倒港货,当时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做这种生意的。
他说,自己当时经一个师兄介绍,去了一家香港老板的公司上班,确切地说,是给那个老板做助理。
这家公司是搞海运的,生意做得很大。
在当时,好多外国公司在深圳办厂,急需大量原料,都要从海运走。
像深圳有家饲料厂,需要从东北进口玉米。
但是玉米要走海运先到香港,再从香港转运到深圳。
后来有个小伙子,发现了这个商机,就打通了关系,从铁路把东北的玉米运到深圳,一年就赚了几百万,后来改行做房地产,成了国内鼎鼎大名的房地产公司。
在当时,深圳百废待兴,各种行业蓬勃发展,造就了一大批千万富翁,百万富翁,好多人一夜暴富,钱多得花不出去,就开始乱搞,吸毒、养小三,雇凶杀人,太多了。
他当时跟的香港老板,是一个很清雅的人,他生意做得很大,但是人很低调,也很喜欢中国传统文化,经常和他讨论一些古代诗词,传统文学(这也是他那个师兄介绍他来的原因,老板想找个中文系才子做助理)感觉更像一个学者,而不像一个商人,而且很年轻。
他也暗暗猜测,这个老板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大的资产,莫非属于很上层的家族?而且他做生意也很特别。
在当年,要想赚钱,关键是要和当地领导搞好关系,要拿到批条,有批条在手,后面就能空手套白狼,平地起高楼。
但是这个老板从来不搞关系,他甚至很少出门,平时就在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是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房)读书,下棋,喝茶,看起来像个古人。
那这个老板依靠什么赚钱呢?依靠……做梦。
真的是做梦。
上交所刚成立没多久的时候,这个老板就出手了一次,现在看来,简直就是天外飞仙般的操作。
我们现在讲股票,有些属于神仙股,比如中石化、茅台这种,但是中国最牛逼的股票,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股票:飞乐股份。
飞乐属于A股老八股,他在1992年5月25日创造了史上最贵股价:3550元/股,足足涨了上万倍。
这么说吧,如果在1990年,你买了一万块的飞乐股票,那你后面什么都不用干,就到了一定时间卖掉,就能赚几个亿。
当时那个老板就是这样操作的,而且买了好多。
这支股票的涨幅把他都震惊了,忍不住问香港老板,怎么会想到买这支股票?老板就笑了,说是做梦梦到的。
他开始以为老板在讲笑话,后来发现好像是真的。
他有时和老板下棋时,或者谈话时,有时候老板突然就睡着了,他睡觉的时间很短,就是人猛然怔住了,过来几分钟后就醒过来了,连连道歉,说自己刚才睡着了。
他睡觉后,往往就会做一些决定,甚至是非常大胆,乃至匪夷所思的决定,但是事后却被证明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比如在90年代初,海南最热的就是房地产行业,当时只要拿到建房的批条,钱啊、资源啊,就会源源不断进来,也造就了无数富翁,全国人民都直奔海南而去。
而就在他们大举进军海南房地产业,并且一路飘红时,老板突然做了一个梦,然后让他们马上收手,而且命令他们立刻把手里的项目全部割肉清出来,紧急退回深圳。
大家当时都很不理解,甚至许多得力干将都离他而去,结果没过一年,就发生了震惊中国的海南地产泡沫事件。
他发现,这个老板很神秘。
他很少出手,但是每次出手都是卡在了很关键的节点,轻轻松松就赚了很多钱。
他平时除了读书,下棋,主要的任务是花钱。
他花钱不是给自己花,而是大量捐出去,在西部盖学校,给贫困儿童捐款,给偏远山区修桥铺路,这些都是极耗钱的,海量的资金投进去,等钱花得差不多了,他再出手赚钱。
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这个老板每年都要去一次四川。
他去的地方,是四川雅安的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座很小的道观,这个老板把道观修好了,并不开放,只是自己每年九月去一下,在道观住一天,去山上爬爬山,喝喝茶,望着远处的群山发呆。
有一次,他们坐在山上发呆,那个香港老板突然问他:你如何看待修行?他说:青灯古佛,哪有滚滚红尘亲切?香港老板也感慨,说:红尘再好,终究镜花水月一场空啊!他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
香港老板眯着眼,在那边又坐了一会儿,说了句:归人未归,桃花已开。
又说了句:下山吧。
两个人下山了。
在下山的路上,香港老板和他说,自己每年都要来这里,是等一个人。
这个人,是一个道士,确切地说,是一个还俗的道士。
那个道士之前就在雅安这个小道观修行,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年纪,有什么道行,总之大家回忆起来,觉得好像山上突然就有了一个道观,有了他这么一个人。
道观很小,周围有一片茶园。
道长总是闭着眼打坐,道观也没什么香火,甚至连香炉都没有。
大家也暗暗奇怪:这道长不下山,他平时吃什么?后来有人中了邪祟,带到道观来,道长抬起手,用手指在虚空里画个一个符,隔空隔在那人额头上,那人立刻就好了。
别人给他谢礼,给他磕头,他也不受,只是继续闭着眼打坐。
事情传开了,好多人有了事情,就去找他指点。
有事情找请教他,他并不说话,如果有中邪的、闹妖的、求保佑的,他也就挥挥手,在虚空里笔画几下,就解决了。
当地人觉得他是活神仙,经常带点儿吃的给他,却发现这些吃的,过了半个月后还是原封不动,这道人竟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再后来,就解放了,全国闹起轰轰烈烈的土改,有小领导听说了道长的灵验,深夜偷偷去请教,道长却闭目不语。
领导大怒,就趁着土改时给他把成分划为地主,让人给他绑起来,浇上黑狗血,绑在树上批斗,道士满身污秽,不辩不怒,眼神依然平静。
当时有个寡居的女人可怜道士,经常给他送点儿饭菜,被人发现后,小领导就派人四处谣传,说道士和女人有染,污言秽语,寡女不堪其辱,欲寻短见。
道长就叹气,说既然这样,我就娶了你,一起过世俗日子吧。
道长还俗,和寡女育有一子,安心在家劳作,养活妻子孩子,从此再不谈修行事。
再后来,文革结束,允许出家修行,有人过来请道长,道长只是摇头,继续在家耕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农人。
等孩子长大,送别老人,家里再没负担后,他从容告别妻子,四处云游,从此没再回来。
那个香港老板说:那个道长,就是我父亲。
他说,我后来去香港,包括发了大财,都是他从梦里告诉我的。
他说:我每年来这里等他,就想当面问问他,那么多年来,有没有想过我母亲?有没有想过……我?香港老板一脸黯然,摆摆手,不说话了。
茶农说,他跟了香港老板好多年,也去了好多次雅安,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道士,最后香港老板也熬不住了,决定放弃了,他给了手下(包括茶农)很多钱,移民去了海外,说再也不回来了。
茶农说,他当时还很年轻,又拥有了很多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开始也有些迷茫,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也花天酒地过,也励精图治创业,还四处旅行过,研究过学问,最后还是觉得一切索然无味。
他去了雅安,找了好多当地人询问,当地人都说,山上从前并没有道观,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神秘的道士。
他也有些迷茫,甚至有些怀疑,那个道士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是那个香港老板自己的臆想?这也渐渐变成了他的执念,他开始四处寻访隐士,拜访道观,希望能找到一个香港老板父亲那种人,他找啊找啊,踏遍了万水千山,却怎么也找不到。
最后,他筋疲力尽了,重新回到家乡苏州东山岛,在小山上买了一块地,盖了一个房子,每天种菜、种花,写字作画,活成了古人。
只是偶尔,他还会想起那个神秘的香港老板,想起当年的一切,也觉得似真似幻,搞不清楚真假,也许只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喝多了,说:也许我们都是假的,只是生活在别人的梦中,梦醒了,人也散了。
他又说:也许这个世界就是假的,我们都是梦中人而已,梦中人,水中月,镜中月,何必想那么多。
他最后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得过且过好了,毕竟梦醒后,有谁还记得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