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马玉林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怎么练出这一手步法追踪和鉴定绝技的呢?这得追溯到很远的时侯。
他于1906年9月出生在内蒙赤峰县安庆沟乡元茂隆村。他家祖上几辈人都是穷苦的庄稼汉,家境贫寒。到了他这代,兄弟四人,和父亲一起累死累活地干,也换不来一家人的温饱。家里没有钱供马玉林去念书,从小没摸过书本。他是长子,理所当然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从十二岁起就给王、刘、卢等几家地主和本家富户放羊、扛小活,风餐露宿,受尽了凌辱和打骂。塞外那遮天盖地的风沙,寒彻肌骨的冰雪,到处肆虐的蚊虫。马玉林从很小的年纪起,就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领教过它们的凶狠了。乌黑干硬的糠菜饼子,混浊腐臭的坑洼积水,是他常年的食物和饮料。
皮肉和胃肠受苦倒不要紧,咬牙挺过去也就算了,他最怕的是羊只丢失、被盗或遭劫。按地主立下的规矩,丢了羊是要由他赔偿的。可是,即使一只小羊,他也赔不起呀!
贫瘠的土地难长五谷,却多生盗匪。他们胡作非为,抢几只羊,掠几匹马,是家常便饭。官府腐败,与盗贼勾结,倒霉的是穷人。
于是,出于防护和自卫,羊倌、马倌们便练起了当地人称之为“码踪”即“追踪”的本事来。一旦猪羊和大型牲畜丢失、被抢,他们便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循着猪、羊等牲畜的蹄印去寻找、追索。
小小年纪的马玉林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是为了消除长期放牧生活的寂寞,便以羊群为对象,苦练“码踪”。他知道,如果羊丟了,别无他法,只有顺着羊的蹄印去找。一群羊,要想在它们之中进行识别,除了以羊的大小、肥瘦,毛色或某些残缺特征等为依据外,最牢靠的办法就是辨认羊的路印和步法特征。别看马玉林没念过一天书,他平时注意观察,善动脑,肯钻研,终于练就了一手识别羊的蹄印的硬功夫。他放牧时很少数羊,羊群一过,他只要跟在后面查看地上的蹄印,便知道羊丢没丢。即便羊丢了,他顺着蹄印追踪,不论路程多远,从没扑空过,一次又一次地把羊找了回来。
2
一天,他在放羊中,跑回家办点事,回来时发现,有只花脸母羊不见了。他赶忙找来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赵爱华,把鞭杆交给他说:“你替我看一下,花脸羊叫人偷了,我得赶快去找!”
赵爱华听了一怔,说:“不会是偷吧?可能是它自己跑丢了。”
“不,”马玉林摇了摇头,“花脸羊最老实,从来不离群的。要不是有人偷,怎能不见了呢?”
“玉林哥,别着急,”赵爱华安说,“那只羊的脸花里胡哨的,好认,谁把它偷去了也昧不下。”“要是把它杀了呢,还上哪儿去认?”马玉林担心地说,“我得赶快去找!”说完,顺着花脸母羊的印追了下去。晚霞接回太阳,凉嗖嗖的晚风吹起来了。黄尘起处,牧羊人在圈羊回村了。
同羊群中的任何一只羊一样,那只花脸母羊的蹄印是马玉林很熟悉的。他趁着天还没黑,循着蹄印快步追踪,一气追出十多里。忽然,花脸羊的蹄印消失了。暮色苍茫,再过一会儿就是有蹄印,也看不清楚了。他心里很着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下去,便在原地转起磨磨来。过了一会儿,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了,抬头向四周眺望,看见东面影影绰绰有个村子,想了想,便向那里走去。走着走着,他发现了一群羊的蹄印,仔细看,里面混杂着他那只花脸羊的蹄印!再看那个放羊人的足迹和步法,也是他认识的。马上,他心里明白了八九成。
原来,这个村子里有个牧羊人,比马玉林大三岁,人们管他叫杨老疙瘩。杨老疙瘩虽然也是穷苦人,但平时总好偷鸡摸狗的,名声不太好。以前马玉林放羊的时候和他遇见过,在一起聊过天,所以认得他的足迹和步法。马玉林加快脚步,终于操上了杨老疙瘩和他的羊群,开门见山地说:“喂,快把我的羊还给我,叫你给裹来一只!”马玉林说“裹”而没有说“偷”,是给杨老疙瘩留个脸面,免得他下不来台;可是杨老疙瘩翻愣翻愣眼睛,把脸一板说:“谁见你的花脸羊了?”
“看这!”马玉林不能再客气了,指着地上的一枚蹄印说,“我的羊我认识,这是花脸母羊的蹄印,它就混在你的羊群里。”
“啧啧!”杨老疙瘩傲慢地把脸一扬,“天底下一样的东西多了,怎么就知道那是你的羊?”
“你偷了羊还不承认,看我把它找出来,你还说什么!”
马玉林不愿再和杨老疙瘩费话,几步冲进羊群,把一只母羊拽住了可是他仔细一看,不禁一愣:那只羊不是花脸,而是黑脸。
杨老疙瘩见马玉林愣在那里,一下子得理了,脸上浮现出冷笑:“好你马玉林!诬良为盗,我跟你没完!”吵嚷着扑了过来。他仗着比马玉林大几岁,个子高,力气大,伸手拽住马玉林的衣领不撒手,撕打起来。马玉林虽然吃了亏,但他坚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那蹄印确实是他的花脸母羊留下的,便理直气壮地进行还击。马玉林从小长到大,从不欺负别人家的孩子,可是,如果有谁对他蛮不讲理,寻衅闹事,他也决不手软他们扭打一会儿,被赶来的人们拉开了。一个要羊,一个不给,两人吵吵嚷嚷,一时分不出个谁是谁非来。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走过来说:“天快黑了,你们总在这儿吵吵也不是办法,还是进村找个明白人,给你们评一评、断一断吧!”
人们都说这个办法好,马玉林一时没了主意,只好由人们簇拥着,和赶着羊群的杨老疙瘩一起进了村。
马玉林边走边端详着那只黑脸羊,在心里暗暗琢磨:明明那是自己的花脸母羊,怎么羊脸变成了全黑的呢?莫不是…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对那位老人说:“大爷,求求你,有没有碱,给我一点儿?”
“你要碱干什么?”
有用,给我用水化在盆里。那位老人见马玉林用一双恳切乞求的目光望着自己,觉得这个少年通情达理,便答应了。他回家取了一块碱,用水化开,端着盆来了。
马玉林牵过那只有争议的黑脸母羊,用碱水往它脸上洗了几把,很快,盆里的水变成了黑色,那只母羊露出了黑白相间的本来面目。
哈,它可不就是那只花脸母羊,站在一边的杨老疙瘩傻眼了。
“你看,这是不是我的花脸羊?”马玉林指着那只羊气愤地说,“你用灶坑烟子把它的脸抹黑了,就能骗过我的眼睛吗?哼,没用,除非你把它的四只蹄子都砍下去!”
人们一见,纷纷责怪杨老疙瘩,不该做出这样缺德的事,杨老疙瘩尴尬万分,满脸通红,眼珠一转,笑着说:“马玉林,我这是跟你闹着玩呢。都说你码踪好,我就试验你下。”
“有这么闹着玩的吗?”马玉林指着淌血的牙花子说,“偷了羊,还动手打人!”
“我给你赔不是了还不行吗?”杨老疙瘩说着,给马玉林鞠了一躬。
那位老人走过来,对马玉林劝道,“你们都给别人放羊,这事就算了吧!你把溶找到了,比什么都好啊!”
在人们说合下,马玉林消了气,牵着花脸母羊回去了。
3
有羊的地方,便有狼出没,马玉林的家乡也发生过羊被狼祸害的事情。
一天,有一家丢了一只羊,兄弟二人出去寻找。他们走进一个山沟,发现了地上的血迹、狼的爪印,还有拖拉的痕迹。兄弟俩一分析,羊肯定是被狼拖去了。他们感到痛心,更恨那只狼。他们也有些码踪的经验,便要去追。即使追不回羊,也要把狼打死,除掉一害。兄弟俩回家取了棍棒、绳子,顺着狼的爪印和拖拉痕迹追下去了。
半路上,他们遇见了赶着羊群往回走的马玉林。
马玉林问:“天不早了,你们上哪儿去?”
哥哥说:“唉!羊叫狼叼走一只,我们找它算账去!”
马玉林走过去,将狼的爪印观察一番,好久没有说话。
马玉林码踪的本事,当地人都是知道的,那兄弟俩很想听听他的意见。弟弟见他不吱声,有点急了,问:“怎么,这不是狼的爪印?”
“是狼的爪印。”马玉林说,“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
“这是一只正喂崽子的母狼,凶着呢!弄不好,它会和你们拼命啊!”
“什么,单凭这爪印,狼的公母你也能看出来?喂崽子你也能看出来?”弟弟撇了撤嘴,露出不相信的神情,瞥了马玉林一眼,然后对哥哥说,“走,它到底是公是母,咱们也见识见识。要是真有狼崽子,正好一窝端。”
哥哥似乎有些犹豫,被弟弟拉走了。
马玉林见他们不听劝阻,很是着急,在后面大声喊:“这是真的,我可不是吓唬你们呢!”
可是,那兄弟俩只当没听见,还是往前走,拐过山子不见了。
马玉林担心他们发生意外,赶忙把羊群赶进圈里,转身召唤了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手拿家伙,也顺着狼的爪印追下去。追着追善,走出了二十多里,天色暗下来了。前面是一道荒芜的山梁子。正行间,忽然,黑暗中发出一阵狼嗥,令人毛骨悚然。紧接着,此起彼应,又有几个地方发出了嗥叫。“槽,狼起群了!”马玉林说。
众人打停下脚步,面面相觑,都很紧张。没过多久,前面黑暗中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接着闪出两个人影,来到近前一看,正提那兄弟俩。他们脸上都带着恐惧的神色,说道:“你们…要……上哪儿?”
马玉林说:“我们是来接你们的呀!”
“快回去…”那个弟弟说,“狼不少呢,危险呢!”马玉林问:“你们找到那只母狼了吗?那个哥哥说:“怎么没找到,它守在沟口,愣是不怕人,浑身的毛竖着,冲着我们呲牙瞪眼的,一叫唤…唉呀,真吓人!”
马玉林点了点头,说:“啥活物不护崽子?它正喂崽子呢!反正那只羊已经进它嘴了,回去吧,别再惹出事来。要打狼,也不在这一天。”
于是,那兄弟俩随着众人回去了。自那以后,他们对马玉林十分敬服。
赵爱华比马玉林小几岁,是和马玉林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马玉林一且有什么事需要离开,总是喊来赵爱华,把鞭杆向他一扔,就放心地走了。赵爱华对马玉林很佩服。马玉林脑子活,什么事也难不住。特别是他那靠自己琢磨、苦练出来的码踪的本领,更使赵爱华羡慕。不过,有时候,他也和马玉林闹闹笑话。
一天,赵爱华对马玉林说:“玉林哥,咱们呆着怪闷的,我考考你吧?”
马玉林间:“考什么?”
“码踪呗!”
“怎么考法?”
“人家说你放羊不查数,这回我把你的眼睛蒙上,让羊群从那细沙包上走过去,然后你光看羊的蹄印,猜一猜是多少羊?”
马玉林猜想,赵爱华一定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便点了点头,笑道:“好吧。”
赵爱华脱下身上的小褂,把马玉林的眼睛紧紧地蒙上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让马玉林把褂子解开,指着一块沙子地说:“羊群走过去了,你去看吧!”
马玉林揉了揉眼睛,走过去看羊的印,很快便扭过头对赵爱华说:“十八只。”
“笑话!”赵爱华哈哈一笑地说道,“你一共才放十七只羊,哪来的十八只?”
“嘻!”马玉林“扑哧”一声笑了,“你小子真鬼,从哪弄来一只小猪,混进羊群里捉弄我?”
赵爱华的把戏被说穿,觉得有点惋惜,又不能不佩服马玉林。他从远处把羊群赶回来,羊群后面果然跟着一只小黑猪。他调皮地对马玉林眨了眨眼,说:“我再鬼,也鬼不过你呀!”
马玉林从杨老疙瘩那里认回花脸母羊后,把前后经过对赵爱华讲了一遍。赵爱华听完,笑着说:“玉林哥,说真的,你码踪是有两下子,在咱们这一溜出名了。听人说,你有法术,会闹狐仙,所以码踪回回不落空。这是真的吗?你教教我不行吗?”
马玉林笑了:“我闹啥狐仙?会啥法术?你也信那些?纯粹瞎扯!等遇上狐狸,我抓它一只!”
马玉林并不是在说大话。他在放牧中,足迹几乎遍布家乡周围的每一处草原、丘陵、山沟,除了家畜的蹄印和人的足迹外,还常看到野兽和鸟雀的爪印。时间一长,他对它们也很熟悉了。
这天下午,赵爱华正在井台上挑水,马玉林来了,拉起他就跑,边跑边说:“快!我瞄住一只狐狸的爪印,进洞了,咱们把它捉住!"
马玉林将赵爱华领到一个乱坟岗子,找到了那个洞口,原来是在一座早年的土坟里。他们搂来好多干草、树枝,点起火来。一个往洞穴里扇烟,一个手举担守在洞口,熏了好一阵子。后来,里面的狐狸受不住了,冲出洞口,一下子被打死了。
马玉林将狐狸剥了皮,用它的皮毛为自己和赵爱华各做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从这以后,再没人说他闹狐仙了。
4
马玉林给地主放羊,有时也为地主耪青、扛小活、干零杂。赶上秋季庄稼成熟,地主怕果实被人偷,就让马玉林护青。
秋风送爽,谷浪摇金。那年月,富贫悬殊,穷人饿急了,难免到地里掰几穗苞米,掠几把豆子,所以庄稼被偷的事时常发生。可是也真怪,由马玉林护青的地块,却从来没丢过。
赵爱华和马玉林闲唠,问他:“你说你不闹狐仙,怎么总像有大仙保佑你似的,你护青就不丢呢?”
马玉林笑道:“这还不明白,那些偷主可怜我。要是把庄稼看丢了,我还不得挨地主罚?”
马玉林性情宽厚,待人和善,又时常用码踪这一技之长为别人寻猪找羊,分忧解难,使他在乡亲中很有人缘,所以他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不过,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没说,那就是:由于他善于辨迹追踪,远近闻名,那些想偷青的人便对他有一种是惧心理。这样,马玉林乐得清闭,每天清晨,他只要顺地边走一圈儿,查看一遍,只要地上没有可疑的足迹,便确信昨夜平安无事。
这天清晨,艳丽的朝阳照耀着清新幽美的丘陵,草滩,山川树木都涂上一层金色。秋高气爽,蓝天像碧海,白云似荷花。空气中,飘荡着果实成熟的清香。
马玉林昨夜又偷着回家睡了一宿,消早来到他看青的地块后,照例先在一块苞米地头查看。忽然,几个陌生的足迹出现在眼前。他预感事情不妙,顺着垄沟观察,果然发现有十几穗背苞米被人掰掉了,不远的地上还掉下一穗。他骂了几句,一种失职的内疚和被人藐视的愤怒,在他胸膛里升腾起来。他想:敢来偷我?看我不追你老窝去。
马玉林仔细辨认足迹,发现偷苞米的人年仅十四五岁,穿着成年人的布鞋。这种足迹对马玉林来说,追踪很容易。他趁着早晨行人稀少,足迹清楚,便顺着足迹追起来。他发现,那个人好像气力不足,走一段路,就把那些苞米放在地上,歇一歇,前后歇了四五次。追出六里来地,足迹在一座土房前面消失了。
马玉林在稍远处停住脚,打量那座房子,心里一沉。他家住的那座房顶漏雨、墙缝透风的小土房就够惨的了,可是眼前这座土房比他家的房子还要破烂,一望便知是户穷苦人家。马玉林看见,房门口有一堆苞米叶子,不用问,那显然是从偷来的苞米上剥下来的;再看那根歪歪斜斜的烟囱,已经枭袅地冒出了缕缕青烟。嘿,手真快,苞米已经下锅了。
马玉林没有声张,放轻脚步,悄悄绕到房后,立即闻到股煮苞米的香味。屋里有人说话,他把头凑近纸窗,侧耳倾听。
“妈,熟了吧?给我吃一穗吧?”一个少年的声音。
“这就好了,再等一会儿。”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
“妈,我饿坏了,半道上还啃了一穗生的哩。”随之而来,是揭锅盖的声音。
“我也要我也要!”两个更小的孩子一迭声地吵嚷起来。
“都有,都有,十多穗呢,这回你们吃个饱吧!”
“妈,你也吃!”
“大柱呀,就这一回吧,妈不放心…”那个母亲的话声颤抖着,“要是叫人抓住了,还不打死你呀!”
“打死,也比饿死强!”少年唏唏噜噜地啃着苞米,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妈,你别怕。我能挺呀,打不死我。”
马玉林听着,觉得心中一阵刺痛,眼角温润了。他转过身,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