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玉林进了赤峰市公安局刑警队,这在他的家乡安庆沟,成了爆炸性新闻。马玉林自己也好像是在梦中。虽然工资低微,身不穿警服,腰不佩武器,可是他这样一个拿了大半辈子赶羊鞭的人,一跃而成为人民公安警察,这个社会地位的突变,真可说是一步登天啦!
照这样说,马玉林应该高兴,可是正相反,他自从把脚迈进市公安局大门的那天起,心中便感到十分不安。他常想:过去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穷山沟里的一个农民,哪里出了案子来请自己,去了就是客串。即使办错了,顶多说自己不行也就罢了;现在好歹也算个人民警察,工作中千万不能有什么差错,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要特别的慎重啊!
就这样,马玉林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常常出现一种局促不安、忧心忡忡的神情。
过了些日子,马玉林的这种神情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增加了几分。为什么呢?公安局里有些优越感很强的入,对于把他这样一个老羊倌、大老粗调到局里来工作很不理解,因而对他不够尊重,个别人甚至流露出轻视、鄙夷的神情。这些人对他那套独特的码踪技术感到疑惑,认为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免不了在背后常发议论。
“老马头拿根小棍那么一比量,就知道留下脚印的人是男是女,身材多高,年纪多大,这不成神仙了?”
“谁说不是呢!顺着脚印追出几十里地,跟都跟不上,真是怪事!”
“叫我说,还是那些犯罪分子太笨了,作案中要是变换点花样,他老马头就没辙了!”
这些话免不了传到马玉林的耳朵里,他更感到苦闷和不安了。这样一来,他在工作中难免有所顾虑,放不开手脚。不久,在一次侦查中,马玉林出现了失误。
2
那天,刑警队派马玉林和侦查员小汪到建昌营子侦查一起盗马案。来到现场后,马玉林很快就发现了盗马贼的脚印和马的蹄印,便循迹追踪。
他们追着追着,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由于过往行人、车辆较多,盗马贼的足迹和马的蹄印变得模糊不清了,后来又消失了。再往哪个方向追呢?
马玉林在路口徘徊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很清楚,领导上让他和一个青年侦察员侦查这件案子,是要他发挥主要作用,运用追踪技术破获这个案件。可现在,人、畜的痕迹都消失了,怎么办呢?他有点紧张了。
小汪站在路口,一会儿向南了望,一会儿低头向东走了段,又回来了。显然,追踪半途而废,他也很着急。
马玉林沉思一会儿,说:“小汪,据我判断,那个偷马的家伙可能是往东去了。”
“怎么见得?”
“再有三十多里,就有一个骡马市场,我估计,他是要把马赶快脱手…”
“未必吧?”小汪想了想说,“东边那个道很难走。犯罪分子的一般心理,总是逃得越快越好,南边是条大道,他准是往南去了。
马玉林摇了摇头,笑道:“小汪,犯罪分子鬼点子多着呢。越是不好走的道,他们往往越是要走,用这个麻痹我们。”
“你呀!”小汪打断马玉林的话,脸上显出不快,“总把犯罪分子想得那么复杂!他鬼,还能鬼到哪里去?”停了停,又问:“快说吧,到底往那边追?”
“我的意见,还是往东。”
小汪见自己说服不了马玉林,心里很恼火,加重了语气说:“老马,你可要拿准呢!如果追错了,放跑了犯罪分子,你可得负责任。”
马玉林一见小汪生了气,又“将”了自已一“军”,便不再开口了。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总是僵持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便违心地说:“好吧,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咱们就往南追吧!”
小汪见马玉林顺从了自己,脸上的不快消失了,重新打起精神,和马玉林向南追了下去。可是,他们追了十多里,也没再发现盗马贼的足迹和那匹马的蹄印。小汪心里暗叫不妙,可是又不愿意改正过来,继续向南追去。马玉林早已看出方向追错了,可是他怕得罪了青年人,又担心责任问题,便没再开口,跟着小汪继续往前追。这是他在追踪时,唯一的一次走在了别人的后面。
结果,他们扑了空。
过不久,那个盗马贼被抓住了。他供认,他盗马当天逃跑的方向是往东,急于将那匹马在市场上卖掉。因为市场上有公安人员搜寻,他才暂避锋芒,躲了起来。这些,都证明当初马玉林的判断是正确的。
马玉林并没因为这个而感到自慰,相反,他的心情很沉重,认为自己失了职。他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的。
3
这一切,都被政治协理员杨峻岐注意到了。那次到水地分销店破案,杨峻岐也去了。他亲眼看到了马玉林追踪,鉴别破案的全过程,对马玉林很是钦佩。后来史海滨提议把马玉林调到刑警队,他第一个表示支持,并参加了对马玉林的调查政审工作,所以十分了解马玉林的家庭身世等情况。马玉林调来后,他经常同马玉林谈心唠家常。马玉林也对杨峻岐无话不讲,把他当成知己。
一次,马玉林向财会借了十元钱。过段日子,他把钱还了。可是因为他不懂财务手续,以为向公家借钱也和向私人借钱一样,把钱还了就行了,没有要回借据。后来,会计发现了那张借据,还向马玉林要钱。
马玉林一听,急了,说:“我已经还了嘛,为啥还要钱呢?”
会计每天忙于财务上的琐事,忘了他曾还过钱,指着借条说:“你如果还了钱,为啥条子还在这里?可见你没还。”
马玉林气愤地说:“难道我说谎吗?就是还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争吵起来,不欢而散。
过后,杨峻岐发现马玉林郁闷地坐在宿舍里,伤心地落泪,便走过去打听。马玉林把事情讲了一遍。
杨峻岐听后,来到会计面前说“你把别的工作先放下,赶快把现金和帐面清点清点,看看马玉林到底还没还那十元钱。老头都急哭啦!”
会计诧异道:“都那么大岁数了,为十元钱还哭鼻子?”
杨峻岐说:“他家生活压难,十元钱不是个小数目。再说,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也关系到他的名誉呀!”
会计意识到问题严重,赶紧清点,发现现金里多出了十元钱,证明马玉林的确把钱还过了。他红着脸向马玉林交还了那张借条,道了歉。这虽然是件小事,但马玉林很感激杨峻岐,把他当成知心人。
这天下班后,杨峻岐没有走,待马玉林在机关食堂吃过简单的晚饭后,他来到独身宿舍找马玉林。马玉林调来以后,为了便于工作,一直住在公安局的独身宿舍里。杨峻岐拿出一支烟递给马玉林,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笑着问:“老马,这一段怎么样呀?没回家看看?”
提到家,马玉林心里便涌起一股难以说清的、复杂的滋味。
人生在世,哪个人不恋家呢!对马玉林来说也是这样。他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人了,度过凄风苦雨的大半生,更加倍地感受到今天家庭的温馨和幸福。家境虽然贫穷,但家中有自己的结发妻子,有自己的一儿一女,像他这样年岁的人,正是呆在家里勤劳耕作,饱尝劳动的快慰和呼妻唤子的天伦之乐的时候啊!可是,好像有人在糖里掺进了黄连,甜味中还带着苦涩。老伴是个盲人,儿子是个脚底流脓淌血、久治不愈的残疾人,他没有多少钱为他们求医治病,也难以改变这个家庭的贫困面貌。与其听着老伴不满的聒噪,看着儿子痛苦的面容,心情烦躁地在家庭小圈子里出出进进地打转转,远不如像这样长住公安局,一个心思地追踪破案过得舒畅!
杨见马玉林沉默不语,知道他又有好些日子没回去了,便劝道:“大嫂那人脾气不大好,这我知道;可她一个人支撑家门,也不易呀!工作不忙的时候,你就多回家看看,有什么难处就向组织上提出来。”
马玉林说:“我没有什么困难。”
尽管家庭生活国难,但马玉林到公安局后,从没向组织上提过困难,伸过手。
两人聊着聊着,谈起了工作。马玉林叹息一声,说:“我工作没做好。上回追那个偷马的,我…唉!都怪我……”
杨峻岐是了解那次失误的前后经过的,知道马玉林还有思想包袱,便劝慰说:“老马,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只要是你认为对的,就坚持,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要是因为怕这怕那而放弃正确的意见,就不配当人民警察了!”
马玉林觉得杨峻岐讲得在理,点了点头,说:“出现场看印,我过去使手量,棍量,都量惯了;他们那尺…我总使不好。”
杨说:“你别管他们。你原来是怎么做的,还怎么做...”
“还有,我没文化,总说不上话。我说‘脚印’,人家说‘足迹’;我说‘吃劲儿’,人家说那叫“压力’……唉,总说不到一块儿去!”
杨变岐哈哈大笑起来:“老马。这有什么呀!你的码踪技术就是来自民间嘛,不‘吃劲儿’还不值钱了呢!别管怎么说,把案子破了,把犯罪分子捉住,就是成绩。”
让杨峻岐这么一说,马玉林觉得心里敞亮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马玉林的心事,刑警队长史海滨知道了。他想:凡事头三脚难踢。马玉林初到刑警队,工作上一时还不能适应,但这不是主要的;要紧的是,要使一些年轻的同志尊重他,信任他,给他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气氛和环境。不过,要让那些年轻人扭这个弯子也不是容易的事,非得让马玉林在他们面前显露一下他的真才实学不可,这样才有说服力。于是,一个想法在史海滨的脑子里产生了:设一个模拟案让马玉林来破。这样,既可以作为一个业务学习,也可以打掉一些人的优越感,消除对马玉林的怀疑。
史海滨的建议,很快就被公安局批准了。
“设假案,考考老马头”这个消息一传开,整个刑警队乃至公安局的人们奔走相告,都觉得新奇有趣,人人争着一踏为快。
史海滨把这件事对马玉林说了,马玉林微微一笑,点头同意。
一切准备就绪,可由谁来当“犯罪分子”呢?治安股股长王金明挺身而出,他又点了青年侦察员温海。他们搞了个“路劫案”,作案之后双双“逃跑”,再由马玉林追踪。在假案现场上,王金明和温海商议一下,便跑起来了。
他们专挑那些很难留下足迹的石子路、光板路和压根儿就不是路的“路”走,途中两人先后换了四次鞋。
“逃”了一段,两人坐下来休息。
“哈哈,这回让老马头追去吧!”温海笑道,“连我自己走过的路,我都记不得了!”
王金明却没有笑,想了想说:“别太乐观,我们还得再搞点花样才行。
“什么花样?”
王金明灵机一动,说:“来,咱们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他老马头就懵了!”
温海不懂:“怎么…叫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你把我背起来走一段,地上只留下你一个人的足迹。
温海看了看王金明那高高的个子,体重足有一百五十多斤,心里有点打怵;但是又一想,对,这样做又能给马玉林出个难题,便也来了兴致,咬着牙,一猛劲儿,背起王金明走了一段路。
温海累得浑身是汗,放下王金明,坐到井台上休息,笑了笑说:“这回,老马头可没辙了!”
王金明也笑着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收敛了笑容:“还不够劲儿,再给他添点花样!”
王金明说完,站起身,带着温海翻墙攀树,连窜带跳,一气“逃”出二十多里,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涔涔,最后才找了一户偏僻人家躲藏起来。
王金明拿起水罐,“咕咚咕咚”喝了半罐子水,风趣地对温海挤了挤眼睛,笑着说:“这回,马玉林就是变成孙猴子,也别想找到我们了。”
可是,他们想错了。没过一个小时,微微含笑的马玉林便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了,使他们目瞪口呆。马玉林不慌不忙,把他们使的那些“诡计”,连他们在哪里换过鞋,在哪里背着走,在哪里坐下休息,都说得一清二楚。
马玉林侦破模拟案的成功,在刑警队和市公安局一下子轰动了,使原来那些轻视马玉林的人改变了看法。叫“马老师”的人多了,叫“老马头”的人少了。
不过,对马玉林的“考试”远未结束。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没有亲身领教过马玉林追踪技术的人,很难一下子使他们信服。一有机会,他们就摩拳擦掌,非亲自“试验”一下不可。
4
一天,马玉林正在办公室里和别人闲谈,门开了,一个青年刑警走了进来:“马老师,你过来一下。”
那个青年刑警文质彬彬的,显得很客气。马玉林以为有什么事情,便跟他走进隔壁的一间办公室。
屋里,一溜站着八个青年刑警,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诡秘的微笑,全屋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马玉林一低头,看见地面上有一行清晰的足迹,心里立即明白了。
“马老师,这趟脚印是他们当中一个人刚刚踩下的。”那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刑警指着足迹说,“现在他们都在你面前走一走,你猜猜,这脚印是谁的?”
“你们考我?”
“不,没那个意思。请你给我们做做示范嘛!”马玉林下意识地向那八个人,还有那个把他叫来的青年刑警的脚上看去,但随即又把视线移开了。他明白,看鞋是没有用的,他们早就把鞋换过了。
“好,你们走吧!”马玉林淡淡池说。
八个青年忍住笑,一个接一个地从马玉林面前走了过去。马玉林发现,他们走的根本不是正常步法,显然在故意改变着自己的步法特点。
年轻人调皮,但是也要认真对待。他们的鬼点子多,猝不及防地把马玉林叫到这里,使他面临着一个难堪的场面。马玉林很紧张,担心自己就要在这群青年面前出丑了……
八个青年都走完了,可是马玉林还没认出来。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
马玉林泄气了,朝青年们一摆手:“算了,我认不出来。”
青年们发出一阵欢呼,个个笑容满面。是呀,多么难得,“神眼”马玉林第一次认输,败在他们手下了,他们怎么能不高兴!一个青年抬腿就往门外走去,想抢先向人们报告这个特大新闻。
“你给我回来!”马玉林一声喊,把他叫住:“地上的脚印就是你的!”
那个青年听了像被“钉”在那里了。其余的人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静寂了几秒钟后,青年们又发出一阵欢呼,比刚才那一次更热烈,更响亮。他们欢呼的不再是“赢”了马玉林,而是马玉林赢了他们,里面还包含着几分嘲笑自己的意味。他们不仅佩服马玉林鉴别足迹的功夫,更佩服他头脑机敏,反应快捷。
这件事没过多久,赤峰市内发生了一起入室盜窃案。被盗走的虽然只是些衣服被之类,但性质不同寻常,因为失主是一位公安局的干部!
张局长和刑侦技术人员一起奔赴现场,在屋里地面上发现了可疑的足迹。张局长派人把马玉林找来了,让他参与侦破。
马玉林仔细观察那足迹,越看越感到迷惑。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突然发起火来,对张局长说:“局长,这是在干什么?要是信不着我,我走,还放我的羊去!”
张局长等人愣住了,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老马,冷静一下。”张局长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好好说。”
马玉林指着地上的足迹说:“这脚印是咱们局里某某的。他既然跟我学追踪,为什么又设这个假案呢?把我调到公安局,就是为了破这些假案闹着玩吗?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张局长一了解,那果然是某某故意搞的假案,目的还是为了考考马玉林。张局长对于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很气愤,严肃地批评了他。
从这以后,市公安局里再也没有人设假案“考”马玉林了。其实,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在赤峰市公安局,从公安局长到收发室的人,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再怀疑他那纯熟的追踪、鉴别技术了。他以自己对工作兢兢业业的苦干精神,敦厚谦和的品格,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不久,他被批准为正式干部,穿上了警服,工资提到了四十二元。为了学习他的技术,给他配了苗春青等三名学生,在他身边一起工作。局里特地把当时仅有的两头毛驴中的一头分给他骑用,后来又改为一辆自行车。1960年,他被评为局的先进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