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动乱中的马玉林,以暮年病弱之躯,坚定地挺立在打击刑事犯罪斗争的第一线上,擒凶捉盗,功绩斐然。有人统计过,他仅在1969年那一年中,就破案六十多起,约占全县破案总数的三分之二。其中有一天,他到哈拉道口、河南营子等地走了一趟,即破获各类刑事、治安案件七起。
有人据此以为,马玉林侦查案子总是很顺利的。这只是看到了一些表面现象。实际上,在同刑事犯罪作斗争中,马玉林不仅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体力,承担着风险,而且要与狡诈的犯罪分子斗智周旋,冲破重重迷雾,才能直捣他们的巢穴。
马玉林的名气越来越大,这使一些犯罪分子在作案前精心策划,在手法上变得更加谨慎和诡诈了。晚年的马玉林,面临着新的挑战。
1967年秋,木头沟公社四道梁大队圆仓里的谷子被人偷盗了。马玉林和他的学生傅金才奉命前往侦查。
在盗粮现场,马玉林发现作案者是两个人,一个穿压底棉鞋,一个穿布鞋,都有四十多岁。足迹清晰,二人立即追踪。
“小傅,你在前面吧。”马玉林说。他有意锻炼一下这个年轻人。
“好吧。”傅金才心领神会,紧走几步,顺着足迹追了起来。
一路上,凡是足迹清楚的地段,马玉林都让傅金才追在前面;如果傅金才追踪出错,或是足迹消失了,他便接过来继续追下去。师生二人就这样反复交替,互相照应,最后追进个村子里。
眼看即将大功告成,傅金才心里暗暗高兴。可是,正当他顺着那布鞋足迹向一家农舍走去的时候,又发现那足迹忽然改变方向,离开了农舍,然后往东一拐,朝村子后面的山上延伸了。
“老师,你看这……”傅金才犹豫起来。
马玉林观察了那趟足迹,沉思片刻,然后说:“再看看那棉鞋的。”
傅金才接着圈踪,发现了棉鞋的足迹后,又追了起来。可是,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那足迹也同样改变方向,拐向了村后的大山。不同的是,他是往西。
马玉林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破。他想了想,毅然地说:“走,咱们就盯住那个穿布鞋的,也上山。”
傅金才抬头望了望前面的大山,有些迟疑:“那么高的山,你这年纪……”
“没事。坏蛋能上去,我们就不能上去吗?走吧,你还在前面!”
傅金才见马玉林脸上显出坚定的神情,答应一声,继续向山上追去。可是,追了一小段,他就不得不停下脚步,茫然四顾了。原来,这是一座草木不生的石头山,山上到处光秃秃的,很难留下行人的足迹。他“掉线”了,只好等着马玉林上来。
马玉林喘着气,艰难地跟上来了。虽然在大半辈子的放牧生涯中,他不知爬过了多少山,走过了多少崎岖不平的山路,可是,岁月不饶人,他已经年过花甲,身体变得衰弱了,现在再爬这样高的山,委实感到吃力。不过,他还是跟上来了,问:“怎么不走了?”
傅金才面露难色:“足迹没了。”
“怎么没了,那不是吗”马玉林手指石头上的一块青苔说,“这地方没人来,那青苔怎么能划破皮了呢?不就是那个坏蛋踩的!”
傅金才顺着马玉林手指的方向塑去,果然看见在一块青苔上,有轻微的蹬踏痕迹。他脸一红,继续向前追去。
可是,追了一会儿,傅金才又站下了。
“又怎么了?”马玉林走近了问。
“足迹……又没了。”傅金才说,又加了一句,“这回可真的没了。”
马玉林低头寻觅,果然,山石上不仅没有足迹,连青苔也没有了。他不禁皱起眉头,弯下腰,在地上仔细观繁起来。忽然,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傅,快来看!”
傅金才赶忙走上前,只见马玉林向地上伸出粗糙的手指,像捡一根绣花针似的,小心翼翼地从山石上捏起了什么东西,放在另一只手掌上。傅金才看清了,那是两颗圆圆的谷粒。
“看见没有?”马玉林咧起大嘴笑了“这谷子粒就是那个穿布鞋的坏蛋鞋上掉下来的。这里就是他的足迹。再追!”
可是,傅金才却表示怀疑:“这可能吗?他从现场起,走了这么远的路,鞋上即使沾了些谷粒,也早就掉光了,还能掉到这里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马玉林说,“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在现场上就看出来了,这个穿布鞋的家伙,鞋底上打了前掌,那前掌绽开了,这谷粒就是被他带进前掌里的,所以能带出这么远。”
听了这入情入理的解释,傅金才从怀疑转为赞同了。他望着马玉林那深邃而炯然有神的眼晴,心中惊叹不已: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居然能在这崎岖不平的山石上发现两颗小小的谷粒!这是一双什么眼睛呀?名不虚传的“神眼”呢?
“小傅,”马下林又说,“你知道这两个家伙为啥上山吗?这是他们的一个大阴谋!”
傅金才一怔:“怎么?”
“他们这是甩踪呀,想迷惑我们,把我们骗过去。”马玉林气愤地说,“实际上,他们就住在刚才那个村子里。你看吧,等我们下了山再追,他们准是再回村里。哼,两个鬼家伙!”
傅金才听了,顿时醒悟。
在马玉林的指点下,傅金才继续追踪。果然,那个布鞋的足迹下山以后,又拐回村里了。他们继续在村外圈踪,不久又发现了那个棉鞋的足迹。最后,这两趟足迹分别进入两家农舍里。
这两家的男主人被公安机关传讯了。很快,他们承认了偷盗大队圆仓粮食的行为。这两个人, 一个是土改时的农会主席,一个是村长,二人合谋干了这件偷盗勾当。他们交代:把粮食偷回来交给家人后,又故意分头把足迹带上山,然后让足迹消失,以为这样可以迷惑住马玉林。没想到被马玉林看穿诡计,还是败露了。如果不是马玉林识破假象,追踪到家,人们很难怀疑到他们身上。人们齐声赞扬马玉林宝刀不老,锐气不减。
2
然而,岁月是无情的,马玉林到了晚年,特别是七十岁以后,身体渐渐垮下来了。早年在旧中国身受的苦难,长期营养的缺乏,家庭的牵累,十年动乱中遭受的坎坷,长年风尘仆仆活跃在侦察第一线上的辛劳……这一切都使他的身心受到摧残,到了晚年身罹多种疾病,气管炎,关节炎,肺气肿,高血压……尽管这样,他还是闲不住,有案子就出去,从来没因为自己的病贻误过工作。
深秋的一天晚上,外面北风越刮越凶,寒气袭人。马玉林浑身筋骨酸痛,躺在宿舍的炕上起不来了。他一面抱怨着天气,一面用拳头捶打着腰腿。
门开了,内勤杨树本走了进来,看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明白了,说:“我这就烧炕,叫你暖和暖和!”杨树本手脚麻利,很快就让炉膛里闪起红红的火苗,炕上渐渐温热了。马玉林伸了伸腿脚,笑了。
杨树本说:“马老师,你年岁大了,以后再有那些一般的案子,就不必到现场了,让别人去吧!”
马玉林没说话,只是又笑了笑。他舒展筋骨:闭上服睛眯着了。
门又开了,年轻的侦察员牛文忠匆匆走进来,对杨树本说:“来事儿啦!刚才穆家营子派出所报个案,咱们得去趟。”
杨树本赶紧示意小牛禁声,然后转脸看了看马玉林。可是,马玉林已经开两眼,坐了起来,问:“什么案子?”
小牛会意地看了看杨树本,歉疚地笑了笑,但又不得不说:“没啥,就是丢了一只小猪。”
马玉林二话没说,照老习惯把被褥往炕里一卷,就要下地。杨树本赶紧上前阻拦说:“外面可冷了,炕刚烧热乎,你就躺着吧。再说,一只小猪才值多少钱,也用着你去?”
马玉林边穿鞋边说:“钱再少,也是一件案子呀!坏蛋今天偷只猪,明天就可能偷匹马…我得去。”
“领导不是有话吗,一般案子不让你再出去了。”
杨树本的话是属实的。市、县公安局的负责同志越来越认识到了马玉林多么宝贵,多么难得,应该倍加关怀和爱护。因此做出决定:除非侦查大案、要案需要,否则,不要惊动马玉林。可是,马玉林此时怎能听杨树本的,坚持说:“我不去,怕找不着小猪哇!”他朝小牛一挥手:“你把刘仁方也喊上,咱们三个一块儿去!”
杨树本见阻拦无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得由他。
马玉林带着小牛和小刘,骑着自行车,来到丢小猪的社员家里。他在猪圈边发现了偷猪人的足迹,指着足迹对小牛和小刘说:“这家伙是把小猪抱着走的,好认。你们把底踪好好看看,记住了,咱们一起吧!”
说完,三人走走停停,循迹追踪。马玉林放着正路不走,忽而走上曲曲弯弯的小路,忽而踏上草地,虽然步履蹒跚,走得还是很快。
马玉林正走间,忽然站下了,看了看跟随着的两个青年,意味深长地说:“我让你们大冷天跟我出来,不光是为了破这个小案子,也是想让你们多一些跟我一块儿追踪的机会。唉,我岁数大了,这样的机会,怕是不多啦…”说完,用手指着一处地面,问:“这枚足迹,你们看见了吗?”
小牛弯下腰,仔细辨认,摇了摇头:“看不见。”
马玉林又转向小刘:“你呢?”
小刘也趋前观察,同样摇了摇头。
“唉!”马玉林叹了口气,有点急了,“这不就是脚印嘛!明摆着,你们还看不见?”
机灵的小牛赶紧又弯下腰端详,忽然叫道:“噢,看见了看见了!”说着,暗中用手碰了碰小刘。小刘会意,也随声附:“对,挺清楚嘛,看见了!”
马玉林转怒为喜,微微笑了:“对,不能粗心,得细点看嘛。我都七十多岁了,难道还让我把这点本事带进棺材里去?你们得用心学呀!”
小牛和小刘对望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有点发热。面对这位事业心极强、对他们寄予重望的老同志,他们深感愧疚。
又追了二里多地,马玉林在一家住户的墙外站下了,说:“我不进去了,你们去把那小猪找出来吧!”
小牛和小刘知道马玉林意在锻炼他们,便进院了。那家的男主人不在,女主人迎了出来,见公安局的两个人来找猪,显得惶恐不安。经问,她对小猪的事一无所知。小牛和小刘里里外外找了好久,也没发现小猪的影子。他们没有办法,出来找马玉林。
马玉林问:“草垛找了吗?”
两个年轻人赶紧返回院子,从草垛里找出了那只小猪。然后,他们来到生产队场院,见到那个人。
“你们…干啥?”那个人心虚地问道
“干啥,你自己干的事还不明白?”
“我……,不就是……一只小猪嘛!”那人居然满不在乎。
“一只小猪怎么的?”小牛气愤地说,“为了你这个案子,我们马老师那么大岁数了,带着病出来的,你知道不知道?”
那人知道“马老师”指的是谁,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3
1979年,马玉林病情转重,组织上将他送进医院,住院治疗。病情稍有好转,他就要求出院了,继续住在县公安局。遇有案子,他仍像过去一样地出现场侦查。这时,他已经是七十三岁高龄的老人了。天寒地冻,他的气管受不了,就在身上揣个小酒壶出现场,间或喝上一口酒,支撑着工作。而他平常是不喝酒的!自行车蹬不动了,他就让前面的人用条绳子拴住他的车,带他一把力,赶到目的地。
1980年末,马玉林病情转重,再次住院治疗。马玉林的健康状况,牵动着赤峰地区很多人的心,特别是广大公安干警们的心,都盼望着他早日康复。
马玉林是一个凡人,一个放了大半辈子羊、来自基层群众的普通民警,为什么会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爱戴呢?
因为他是凡人中的奇人。他从多年实践中创造、积累的步法追踪技术和经验,应用于刑事侦查,为党和人民建立了卓越的功勋,在我国现代公安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他是赤峰人民的骄傲。
他带入公安机关的不仅是卓绝的追踪技术,也带来了舍己为公的精神,带来了勤奋踏实、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每当发生了案件时,他总是头一个做好准备,待命出发;为了破案,常常废寝忘食。追踪中,越是肮脏的地方,他越是亲身前往勘查。侦查中,他翻过车,挨过打,但不避凶险,百折不挠,永往直前,直至擒获犯罪分子。
马玉林自1959年走进人民公安警察队伍后,二十多年来,一直长住公安机关。妻盲子病,家中生活困难,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节衣缩食,清贫度日。他从没有向组织叫过苦,讨过价,也从没有以职务之便和很高的声誉占过公家和群众的任何便宜。他割舍了天伦之乐,始终兢兢业业,埋头苦干,战斗在打击刑事犯罪斗争的第一线。
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却是个文盲,这是历史造成的悲剧。但是,这并没影响他把自己的追踪、鉴定技术和经验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党和人民。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在各地表演示范,实地侦查,传经送宝。他通过讲课和带徒弟培训了数百名学员,桃李满天下,今天,他们已经作为技术骨干活跃在全国各地刑侦战线上。由他口授、经人代笔,总结编写。
他的多种步法追踪技术资料和教材,至今仍成为刑侦技术教学的重要内容。
病卧在床的马玉林,弥留之际还惦记着为之奋斗了整整一生的事业。他谆谆叮嘱着守候在他身边的学生:“步法追踪技术有用,可不能扔啊!”
1981年1月23日5时30分,马玉林永远闭上了他那双神奇的眼睛,亨年七十五岁。
公安部政治部、三局为马玉林的逝世发了唁电:
內蒙古自治区公安厅政治部并昭乌达盟公安处:
惊悉马玉林同志不幸病故,十分痛惜。马玉林同志在创建和普及我国的步法追踪技术中做出了重要贡献。他的逝世,使我们刑事技术队伍失去了一位富有实验经验的好同志,好战士。我们表示深切哀悼,并向马玉林同志的亲属表示裹心慰问。
公安部政治部
公安部三局
1981年1月27日
是的,马玉林的贡献是巨大的。即使在刑侦科学飞跃发展的今天和将来,他的功绩也是不可磨灭的。特别是,他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革命精神,他的艰苦奋斗、助人为乐的高贵品质,他的深入实际、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是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他的为人,堪为楷模。他的形象是高大的,可钦可敬的。他是人民警察的杰出代表。
正确估价和认识同时代人,往往是困难的,特别是在这个人仅仅是个小人物的情况下。由于历史上的原因,过去没有对马玉林公开进行宣传,他的事迹至今还鲜为人知。但是,这只是时间问题。神匠鲁班,神医华佗…都是后人为他们超凡的技能赋了神话的色彩,才成为世世代代被顶礼膜拜的神砥。我们相信,“神眼”、“神踪”马玉林的英名,还有他那些传奇般的动人故事,也必将为后世广为传颂。他的功缋,为他立了一座纪念碑。
马玉林同志,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