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
阳谷县有个叫姜毕的书生进京赶考,途中走得干渴,就走进路边一家茶亭买茶喝。店小二将茶送来,他端起来刚要喝,旁边一个喝茶的姑娘走过来说:“等等,茶里有异物。”说着拿起桌上竹筷,探入姜毕茶碗中轻轻一挑,将一只芝麻粒大的飞虫挑出,而挑出的飞虫竟毫发无损,振翅飞走了。
姜毕为姑娘的细心所感动,一问才知姑娘名叫林小翠,同为阳谷县人,更巧的是林家也是书香门第。
从京城回来后,俩人偷空就在一起,一起写字,一起读书,如此你来我往,姜毕觉得已经离不开小翠了。“蹬一支云梯,我能将天上月亮摘下来给你。”姜毕向小翠说完,便正式请了媒人,前去小翠家提亲。
“有辱书香门第,你们这是私订终身!”林老先生不知则已,一听不禁雷霆大怒,他没想到女儿竞背着爹娘做出这等事来,“你让林家颜面何存!”
小翠一听羞容满面,泪水涟涟,却仍坚定地说:“女儿没有辱没林家书香,女儿只是喜欢姜毕。”
听女儿如此针锋相对,林老先生更加气愤:“那我就让你们竹篮打水,水中捞月!”硬将女儿关进深宅大院,不许迈出大门一步。
姜毕再也见不到小翠,开始茶饭不思,书也读不下去,人也日渐憔悴,口中天天只是叨念:“我答应给小翠摘月亮的,我答应给小翠摘月亮的……”
父母含泪相劝无果,这天,父亲真就给他搬来一架竹梯。一见那竹梯,姜毕眼睛蓦然一亮,明白了父亲的用意,搬起竹梯就要去小翠家,他要翻院墙去见小翠。谁知刚要迈步出门,却发现小翠神情慌张地出现在门前,额头上还有一道血迹。
“小翠,是你!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出来的?”小翠却比姜毕更为急迫,反问起他来:“你腿脚怎么样?快让我看看有事没有?”问得姜毕莫名其妙。看过姜毕腿脚完好,小翠这才说道:“我梦见你蹬云梯上天去给我摘月亮,不慎跌落下来摔了腿,我再也顾不得了,就爬竹梯翻墙越宅来找你,跌落墙下摔着了。你腿脚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姜毕被感动了,这回连媒人都不请了,他和小翠一起来到林家,向林老先生跪求不起。
发阴阳誓
听女儿和姜毕叙过“竹梯救缘”一节,林老先生轻叹一声,他知道再也拦不住这对年轻人了,他们已是心有灵犀啊!可林老先生夫妻都已年过半百,膝下只有这个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自然对姜毕要百般挑剔。
林老先生问姜毕:“你钟情于我家翠儿到何等地步?”姜毕脱口而出:“地下人间!”林老先生听罢,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即刻答应了姜毕,还嘱咐姜毕往后不要再发这种“阴阳誓”。
原来阳谷县有句俚语:“生女不做金莲氏,赌语不发阴阳誓。”人们认为阴阳誓定及前世后代,管着五百年的执事,人发过的誓稍有差池,世代便不得再翻身,所以人们宁可发天打雷劈的毒誓,也不敢发阴阳誓。
姜毕却不觉得阴阳誓有啥可怕,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说。见林老先生答应了,他高兴不已,回去后选下吉日,做好准备,就等花好月圆这一天了。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忽然这夜林家不慎走了火,水火无情,一家三口连同老屋灰飞烟灭,竟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姜毕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烧死了为啥不见小翠的尸骸,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与我成亲呢,我定要找到她!我定要找到她!”
于是他天天夜里出街人巷,不停地呼喊:“小翠,小翠,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刚开始,人们为他这痴情所感动,可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姜毕的哀叫夜夜让人睡不安生,搅扰得很,怎么劝他也不听,最后忍无可忍将姜毕告上衙门。
王县令以干练公正著称,在任多年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被人称作“断事准,一口定”。他是个慈悲善良之人,听过此事也唏嘘感叹一番,决心要救救这个年轻人,便派衙役将姜毕带进县衙。
见姜毕已瘦得脱形,神情恍惚,王县令问姜毕:“你很钟情小翠姑娘,是吗?”
听见有人提及小翠名字,姜毕眼睛蓦地放光,脱口回道:“地下人间!”竟是声如洪钟,震得大堂都嗡嗡直响。
王县令说:“可是小翠她人已经死了。”
“她没有死!”姜毕抢着大叫,仿佛叫晚了小翠真的要死去似的,“她只是出了远门,我要唤她回来,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王县令见他执拗,便板起了面孔:“就因为你夜夜呼喊,搅扰了许多人的睡梦,本县要判你个骚扰乡里罪。”
姜毕淡定回道:“若能唤回小翠,坐牢杀头我都认,我愿服罪,但是要我不呼唤小翠,不行!”
王县令越听越来气,走下大堂来到姜毕跟前:“本县现在正式告诉你姜毕,小翠她的确是死了。”
姜毕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死了,那她尸首呢?我没见到尸首呀。”
“她的尸首已被大火烧成灰了。”
姜毕一听顿时大叫起来:“火!火!你说她烧死了!你咒她,要是她死了,我也不活了!”说着跳起身一头撞向大堂廊柱。
王县令大吃一惊,急喊道:“快拦住他!拦住他!”几个衙役一齐冲上去,及时拉住了姜毕。
王县令一脸灰败,哀叹一声道:“人若执迷不醒,十头牛也拽不回头啊。唉,退堂吧……”
金石为开
被誉为“断事准,一口定”的王县令,没有拿下姜毕这件痴案,头一次栽了跟头,在乡民们面前丢尽了脸面,可更让他难堪的事还在后边。时间过去快一年了,这天,姜毕红光满面,像换了个人似的,喜气洋洋地跑到衙门,告诉王县令小翠被他找回来了——
那天夜里,他禁不住又来到街上呼唤小翠,嗓子都喊哑了。忽然,小翠就像是从月亮里走出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姜毕面前,他一眼便认了出来:“你是小翠!”“你是姜毕!”小翠也一下叫出他的名字!姜毕担心自己是不是眼睛看花了,又开口问道:“你真的是小翠吗?他们说你让火烧死了,我不信。”小翠说:“他们还说你让水淹死了,我也不信啊!”
王县令呆住了,真的是姜毕的真诚将小翠召唤回来了吗?他忍不住跟着姜毕回到家里,果然看见一个姑娘端坐堂前,脸上还带着笑。“她,真的是小翠?”他问姜毕父母。
姜毕父母点头回答道:“没错,失踪时啥模样,回来还是啥模样。”
“她的眼睛咋了?”王县令像是发现了什么,他问姑娘话,姑娘回答时眼睛却只看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姜毕眼里淌出泪来,说:“你们告诉我小翠死了,害得小翠空等了我这么长的日子,你还不让我呼唤她,她迷失出走后,日夜惦念我,生生把一双眼睛哭瞎了,她这都是为了我啊!”
王县令看着小翠,又看向姜毕,脱口说道:“她眼睛都瞎了,你还愿意娶她吗?”
姜毕想都没想,连忙回答道:“眼睛看不见了,可她仍是小翠。地下人间!”
在场的人都在看着王县令,仿佛在说:你栽了跟头还不算,还险些坏了一桩良缘。
再看王县令,微笑着对二人说:“上天都感念你们的真诚,本县令要亲自为你们主婚。”
堂堂县令为一对草民证婚,这在阳谷县还是破天荒之事。那天婚宴上王县令喝得高兴,有些醉了,直至临走才惭愧地说出一句:“往后,大家都不要再叫我‘断事准,一口定了啊……”
死也不弃
王县令是个性情中人,从这以后,便与姜毕一家人走动起来,对姜毕小夫妻俩更是格外关照。刚开始姜毕一家人还有些拘束,后来见王县令如此礼下,也就不把他当县令了。
这一天,王县令办完公务,天已经很晚了,他带上随从拎着酒菜又来到姜毕家。坐下来几杯热酒下肚,眼睛直盯着姜毕小夫妻,嘴上有些收不住了,说道:“你们夫妻日子过得如此美满欣悦,看来当初本县这件事是做对了。”
二人一怔,听出话中有话,不由同声问道:“当初、当初怎么回事?”
悉知内情的姜毕父母,见王县令突然说起这事,在一旁急得直朝王县令使眼色。可是王县令视而不见,又喝下一杯酒,像是对姜毕夫妻,又像是对他们父母,继续说道:“一对有情人如此相好,不打紧,早晚也得让他们知道真相。罢了罢了,今晚我便都说出来吧,实在忍得人难受。”
原来一年以前,一次王县令赴府中议事,遇见好友青果县的吕县令,寒暄过后,吕县令无意间说起青果县的一件痴事:有一对青年男女,从小青梅竹马,眼见得双方父母就要为他们成亲合房,哪料男子到河中戏水不慎淹死。女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天天夜里上街呼唤男子,说总有一天要把郎君呼唤回来,谁劝也不听,生生将自己一双眼睛哭瞎了。
王县令听着心里“咯噔”一下,这与姜毕那件痴事简直如出一辙!
自从在姜毕事上栽了跟头,王县令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急切地跟吕县令来到青果县。更巧的是,这女子长相竟与姜家人描述的小翠极为相像,王县令一见便激动地问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小女名唤秀怡,郎君名唤方成。”
王县令说:“听说你在等郎君回来和你成亲是吗?”
秀怡说:“他们说他落水淹死了。可是我不信,我家郎君多强健,水多温软,温软的水怎能淹死人?我要等他,死也不弃。”
这真是一个补锅,一个锅补。王县令告诉姑娘道:“金石为开,上天都怜惜你们这片诚心。你夫君我们已经找到了,他的确没有死。”
“真的?”
“真的,本县还要为你们做红媒。不过你夫君他现在不再叫方成,他已改名叫姜毕了,考虑到他此时状况,你也得暂时改掉秀怡的名字,往后你叫小翠,你能答应我吗?”秀怡不假思索地回道:“答应,答应。只要能与方成在一起,我什么都答应!”
于是,王县令将姑娘带回阳谷县,找来易容师对她稍加修饰,便有了姜毕与小翠月下相见那一幕。原来这一切都是王县令安排的。
姜毕和小翠——现在是秀怡了,听后都大吃一惊,沉默良久,姜毕突然叫道:“她不是小翠,原来你们在骗我!”
秀怡也嘶声叫道:“你们欺我眼睛瞎,他也不是方成!”
人夜,小两口关门闭户,秉烛痴语。秀怡说:“我还说死也不弃呢,原来你不是方成。”姜毕说:“你原来叫秀怡,我也发过阴阳誓的……对不住,我放不下小翠。”“我也放不下方成!”“对不住,都对不住,哈哈,哈……”当天夜里,屋子就失了火,天亮后,姜毕父母哭天抢地在灰烬中扒找儿子和儿媳,就算烧死也应该留下个尸骸吧?“不必找了。”闻讯赶来的王县令一看,就明白姜毕秀怡俩去了哪里,不由仰天长叹,“过头的话,不要去说,做不到的事,不要去做,可我为维系一己断事准的浪荡虚名,把两个执迷人强扭在一起,结果害了两个痴人。我是个浑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