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你们发现没有,中国之地不分南北;黄河长江流域,尽管习俗迥异,每个村庄、屯堡、或圩或寨,都有一两个傻子,也就是貌似弱智之人。
他们一般寿命不长,要么生病死去,要么自己走失。
我(解忧君)嫡亲二姐夫说:每村固定的那么一两个傻子,其实并非傻子,而是“受命前来”的“傻子守村人”,专门对抗妖魔邪祟。
传说他们也叫镇魅人,镇一方八魅,三煞五疾,这些人前世都为大凶大恶,自愿来生三魂去其一,七魄失其二,镇守一方安宁,以销前世罪孽。
因此他们这辈子降临每个地方,不是来享福,而是来积阴德赎宿罪的。
只是乡村城镇化以后,“00后”之后出生的所谓农民,对乡村这个概念,就越来越淡薄了,而在此之前出生的,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乡村记忆。
还能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亲历过的村庄,都曾有过灵异之事。
比方说,某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村口那位平日沉默不语的傻子,忽然之间,大叫三声,随之风雨大作,雷电齐鸣,村里的黑狗狂吠,公鸡战死…… 有没有? 又或者烈日晴天,平时唯唯诺诺惯了的傻子,手拎一块染了血的板砖,把某个“天不怕地不怕,见了阎王敢打架”的村霸撵得屁滚尿流,高声呼救…… 有没有? 前些日子,我去二姐家串门,看到二姐夫竟一个人坐在书房,认真擦拭着一个木头小玩偶。
一般人书房,我是不会随意进出的,好在我们郎舅关系比较融洽,二来他的书房并未藏书,书架上摆放的,全是古董。
有真有假,有好有差,都是他自己花钱,一件一件重金求来的。
有钱人嘛,花钱图个乐。
只是他正在擦拭的那玩意,古董不像古董,玩具也不怎么像是玩具,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却又不像什么古迹。
在我的再三追问恳求之下,他才讲了这个物件的由来,也就是傻子守村人的故事。
二、 二姐夫出生于皖北的一个小小村落,是个标准“苦逼”的60后。
那个年代的物质生活相对贫匮,村里最富裕的人家,无非有辆自行车,或者有台收音机。
相比皖南,皖北要穷一些,二姐夫家更穷。
大人省吃俭用,一心养活家里众多的孩子(因为当时的国策是鼓励生育嘛),即便这样,二姐夫兄弟姊妹七个,个个都吃不饱,也穿不暖。
没有办法,那个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对饥饿太有体验了。
当年他还是个小屁孩,五六岁的样子,有天大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就在饿得挺不住时,竟有人送来几棒新鲜玉米。
谁送的? 村西头老拐送的。
老拐是个十来岁的傻子,父母也不知哪年没的,起先还有两个哥哥,但他们早就没了踪迹。
村里老人说,那些年农村有点力气的,都跑出去要饭了,五口之家,只剩他一个,留守孤儿。
傻子老拐整日脏兮兮的,鼻涕拉糊,满脸灰土,口齿不清,亲戚不详。
即便有亲戚,可能也不愿认他了。
因为智商太低嘛,生产队无法带他集体劳动,也不给他配发口粮,但是庄稼地里的玉米红薯、瓜豆萝卜之类生食,老拐是可以随便吃的。
畜牲都不行,偷吃就要挨打。
老拐行,想吃啥吃啥。
好在他只求吃饱,也不怎么糟蹋。
老拐的小破屋,原是他家柴房,主屋早就倒塌了。
屋外有条小黑狗,跟它的主人老拐差不多脏,或许也是条流浪狗吧,竟与他相依为命,风雨同屋,村里人为之苦笑。
屋内惟唯一床一灶一缸一瓢尔。
村里几个心善之人,偶尔也会丢给老拐一些吃的,不管别人给啥,老拐都会带了小黑一起米西。
那个年代,很多人自顾自都来不及,因此即便施舍点啥,也都从各自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也有一些品德败坏之人,农闲时不仅老拿老拐逗乐子,还经常侮辱捉弄他。
老拐经常被他们骗了,在地上乱滚乱爬。
被那些人逼着叫爸爸,叫爷爷,老拐也很配合,让叫什么叫什么。
有时声音叫得不响亮,有些人还会上去踹他…… 老拐也不在意,嘻嘻哈哈的继续胡乱叫着,满脸眼泪鼻涕,看上去甚是可怜。
少年二姐夫,经常把家里最好的食物,偷偷送给村西头的老拐,等老拐吃完,两人并排躺下去,同看白云苍狗…… 有时候,他俩会蹲起来,一起看蚂蚁搬家。
关系好得不得了。
村里几个寻常妇女见了,便跑去二姐夫家里,说你家孩子,是不是被村西头的傻子给带傻了?赶紧别去了啊,不能去! 二姐夫他爸是个大户人家落魄的书生,那时在村里当会计,听了也就笑笑的,不置可否。
吊诡的是,傻傻的老拐,有天竟送二姐夫一个雕工颇为精巧的木头玩偶。
刻的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老拐,看上去惟妙惟肖。
少年二姐夫把这玩偶当成个宝,找了根红绳挂在腰上,当成两人友谊的信物。
三、 那一年的皖北老天不赏雨,地里干巴巴的,庄稼眼看着都活不成。
那时还没有什么“南水北调”,全国各地,很多的大型人工水库,也还处于筹划之中,因此整个皖北地区,都亟需水源。
于是从上而下,每个县、公社、大队、生产队都组建了专业挖井队。
轮到二姐夫他们那个生产队时,就打算把村里的几口枯井,往下深挖。
那几口枯井,有的已经断了水源,有的则因为早年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被前朝百姓们,用巨石给封了井口。
二姐夫那时已经十五岁了,读书正放暑假,家里人二话不说,就把他给塞进了生产队的挖井队里。
为啥呢? 因为挖一天井,就可以挣到一个工了。
话说挖完前面几口,还真有点收获,星星点点冒了点地下水出来,尽管杯水车薪,大家的干劲却越来越足了。
最为特殊的,要算村东头老槐树下的那口老井了。
井口被青石封住了,青石之上还有一块巨大的黑石压着,老一辈人都说,那块黑石,乃是祖辈们从泰山请来的“石敢当”。
他们还说,这井最好不要打开,也不要动它,因为井里压了一些不好的东西,都已经压了几百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但那时全县缺水,谁还顾得上这些没用的传说? 正式开井那天,大家傻了眼,因为他们看到,傻子老拐不知从哪弄了一只大公鸡抱在怀里,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井盖之上的大黑石上。
一脸凶神恶煞之相。
他的那条小黑也一反常态地守在下面,虎视眈眈地挡住了众人去路。
说来也怪,小黑平时软不拉几脏兮兮的,温顺得像条懒猫,那天竟像脱胎换骨得像头小黑豹。
一身皮毛油光乌黑,前腿紧绷绷地立在地上,后腿撑着整个身体,像是一名趴在跑道里,等候发令枪的田径运动员,蓄势待发,目露凶光地瞪着众人。
挖井队的人,被这个怪异的场景给搞懵圈了,集体恍惚了十来秒,才觉得有点不合常理。
队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走上前一脚踢开了小黑,大声呵斥起碍事的老拐,让他赶紧滚下来,否则死啦死啦地干活。
居高临下的老拐,看到小黑被踢,立马抛出怀里的那只大公鸡! 四、 队长用手一挡,不小心脸上却被溅了满脸的鸡血。
原来那只大公鸡,早被老拐给杀了,鸡血顺着大黑石,正往下面的青石井盖上嘀嘀嗒嗒。
溅到队长脸上的,是死鸡残血,被他用手一抹,血淋淋的十分难看。
队长大怒,马上指挥起挖井队的年轻人,上去把老拐给拽了下来。
老拐被几个青壮劳力给死死摁在地上,不停扭动、挣扎嘶吼道:“滚!滚磕!呜呜呜……×尼玛!” 队长上去,朝老拐头上狠狠踹了几脚,发疯的老拐立马消停了。
队长蹲下身来一看,发现老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起先他以为老拐已被自己给弄死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就派当时年龄和个头最小的二姐夫,把老拐背回他的小破屋,死了就来汇报,活了就在小破屋蹲守。
快弄走快弄走,给你也记一个工,这个傻子太碍事了,满脸鸡血的队长故作镇静地说。
二姐夫求之不得,屁颠屁颠就去了。
实际上老拐只是晕了,还没回到小破屋,老拐就醒了,后来他继续装死,让二姐夫连续蹲守了他三天,顺利混到生产队三个工分之后,才完事。
扯远了。
说当天的事情,老拐被送走之后,剩下几十个青壮劳力,开始锤砸钻凿,各显神通,人心齐,泰山移,队长指挥大家喊起了号子,那真是一个敢叫高山让路,敢让河水低头的年代呀…… 要说那口老井也确实邪门。
当时井盖一掀开,黑黝黝的井口,直往外喷涌凉气,像是数九寒天那样,让人直打冷颤。
井盖被打开,祸事也就闯了下来。
没多久,村里经常有人听到,这口井里总是传出女人的笑声…… 还有人赌咒发誓说,亲眼看到过一个穿着老式长裙的女人,脸色煞白地从井里爬了出来,浑身湿淋淋,两脚不沾地,往村西头飘去了。
五、 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大家谈井色变。
更加不幸的是,但凡参与过挖井的社员们,都开始陆陆续续出事。
有的莫名其妙就生了怪病,连赤脚医生都束手无策,只能在家坐吃等死。
有的性情大变,一些原本老实巴交的社员,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动辄拎刀寻人玩命。
一个阴雨天,队长在家叭着纸烟,躺在床上正听豫剧呢(村里就他一家有收音机嘛,当时蛮有派头的),可听着听着,那台收音机竟自己爆炸了,碎片划破了他的脸。
又一次满脸是血。
队长破相之后,老拐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每天天不亮,就带着他的小黑豹跟大公鸡(前面那只已经做法杀死了,这一只来路不明),绕着村子遛弯。
见到其他村民,他还傻笑着打个招呼,唯独见到那天挖井的人,他的脸色就变得有些烦躁,龇牙咧嘴的似乎在记仇。
村里人后来发现,越是月圆之夜,傻子老拐出门遛弯的次数就越频繁。
他家的黑狗与红鸡,更是与他形影不离。
好几次深夜,村里人都听到了黑狗的狂吠,公鸡的尖叫,老拐的怒吼,还有很多女人的哭声…… 但是最为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年秋天,当时第一个掀开井盖的村霸老黄,被人发现,直挺挺吊在老井边的古树上了。
尸体早就硬邦邦了,面色紫绀,双眼上翻,身上和脸部,留有明显的抓痕。
村民上报给了有关部门,上面很快派来了一位老公安,老公安别了手枪,拿了相机,独自下了那口井,拍了几张照片,带了老黄的尸体,脸色沉重地回去县里复命了。
没多久,上面发来一纸通知,把老黄之死定性成了上吊自杀。
老黄平日在村里,吃香的喝辣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干吗好端端跑去井边上吊自杀? 大家都想不通。
六、 井里有鬼作祟?还是人命凶杀? 二姐夫说,已是悬案了,至今无解。
那时的农民大都愚钝,某些事找不到答案,就会归咎于一些弱势群体身上,老拐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恐慌情绪的宣泄口。
几个得了怪病的挖井队员,深更半夜,跑到老拐的小破屋前烧纸。
他们家的悍妇或是老母,更是跑去老拐门前,狂泼污秽物,完了还破口大骂,怎么难听怎么来,一天都不带重样的。
几个尚未出事的挖井队员,甚至捉到老拐大打出手,认为他才是全村邪祟的源头。
二姐夫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到那口老井的挖掘,但家人还是担心他也会出事,就托关系把他带去了皖南,成了一名外流工。
少年二姐夫离开村庄那天,老拐显得很是落寞,一个人早早就站在村东头的那棵老槐树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依依不舍。
老井古树,少年远行,好友老拐独立风中,衣袂飘飘,颇有古意。
二姐夫说,那天早晨他简直就不敢回头,因为场景萧瑟,秋意正浓。
我说是啊,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不能说再见,惟有离歌。
“小木人放好!出去给我好好的!”憋了半天,老拐竟大吼出一个他这辈子唯一完整的句子。
吼完朝二姐夫挥了挥手,掉头转身,领了鸡狗,往村西头小破屋飘然而去。
七、 多年以后的二姐夫,已是颇有身家的小城富豪。
九零年之前,二姐夫都未曾回过故乡,因为少年穷困,无颜见皖北父老嘛。
等到九零年锦衣夜行,富贵还乡之后,才知村里的傻子老拐,八几年就已经离世了,享年不满五十。
据村里的几位老人说,二姐夫走后不久,老拐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差,黑狗和红鸡也不见了踪迹,像是结伴离家出走了。
老拐熬了几年,最后死在了村东头的那颗老槐树下。
傻子老拐死后,村委会出钱给他买了一副极小的棺材,因为没有亲戚朋友,大家随便挖个坑,就把他给草草安葬了。
之后大变革时代终于到来,全国城乡一体化嘛。
全村都被搬迁到了一个城乡结合部的指定安置点。
好在村东头那颗老槐树没有被搬迁,因为年代太久了,比那口老井还久,久得连财大气粗的开发商,都不敢随便动它。
那棵老槐树,现在成了村里唯一的标志。
而全村搬迁到指定安置点之后,很多户人家过得并不好,家务事磕磕绊绊,亲戚朋友纠纷不断。
不少年少时割头换颈的朋友,到最后竟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
队长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家有五个儿女,三男两女,且都已成家。
问题是,晚年酗酒成性的挖井老队长,竟横死在了自家阁楼里。
直到第九天,尸体都发臭了,才被他的老伴和儿女们发现。
这也太扯了吧? 气得当时的村长,把他们全家人集合到一处,痛骂了一顿。
二姐夫说,这便是后来的村人,眼里全是钱,没了敬畏,没了情义,也没了当年的傻子守村人…… 话刚落音,他已经黯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