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明代思南府印江县今属贵州铜仁市,是弘治七年(1494年)六月才设置的县,此前乃是蛮夷长官司,隶属于思南宣慰司,如今裁撤长官司改置县,隶属于思南府,乃是改土归流的结果。
什么是改土归流呢?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土司制度是在唐宋时期,羁縻州县制度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其实质是以土官治土民,承认各少数民族世袭首领的地位,给予其官职头衔,以进行间接统治,朝廷政令实际上并没有在这些地区真正贯彻执行,所以明清两朝的统治者,大多主张实行改土归流政策,即在条件成熟的地方,取消土司世袭制度,设立府、州、县,派遣有一定任期的流官,也就是朝廷任命的非世袭的官员进行管理。
朝廷派遣的流官是三年一任,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必然要寻找自己的心腹,同时也想尽办法多捞些钱财,恰恰印江有土人靳保等八人,特别会见风使舵,凡是流官到来,他们都是小心曲意奉承,在骗取流官的信任以后,就献计谋,奉命令,访外事,专门寻找各乡的富户,进行敲诈勒索,怂恿流官罗织罪名,将这些富户关押起来,然后让他们出钱赎罪。流官为了自己的宦囊,也乐于听从他们的诬告,而钱财之事,则通过靳保等八人之手来索取,所以流官得了多少钱财,他们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而流官却不知道他们拿了多少。流官任满在要离开的时候,靳保等八人就共谋将之杀掉,或者投毒或者行刺,却托言流官衙门鬼魅多,流官乃是被鬼杀害,等上官派人来调查,这几个人朋奸为党,同然一词,上官也找不到什么证据,再加上流官多是微末小官,上司也犯不着大动干戈地进行审理,以免激起土人的不满,所以便朦胧上报,最终不了了之。
靳保等八人害死流官,将其三年敲诈勒索的钱财瓜分,等于是流官狠命地勒索钱财,仅仅是为他们攒钱,最终还要丢掉性命。接连几任流官都死于非命,后任的流官便加了小心,调来数十名官军来防守衙门,又在衙门四周挖了壕沟,连接大门之处设有吊桥,平时吊桥高悬,只有流官出入的时候才放下来,结果是衙门还是经常闹鬼,不但官军死了数人,流官的性命也没有保住。
印江县几任知县接连死于非命,一时间印江衙门有鬼之说远近闻名,以至于等待补缺的官员,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没人愿意去,然而有一个人与众不同,竟然主动要求前往。
按照明代的制度,举人三考不中进士,就可以进行“大挑”,称为“九年大挑”,然后由吏部任命为官。举人最好的缺位就是知县,一般都是选为教谕、训导等所谓学官。印江衙门有鬼之名,在京师已经是广为传播,所有的候选人都不愿意被选为印江知县,因此知县候选人都上下打点活动,希望能避开比缺。
有一个名叫尤思廉的举人,因为家道清贫无钱上下打点,结果被铨选为印江知县。尤思廉得知之后非常伤感,就与一起的候选人讲:我尤某一生贫难辛苦读书,幸考得举人,以为从此就可以发迹了,与贫难无缘了,谁能够料到被选为印江知县呢。如今贫难没有了,但是性命却保不住了,为什么倒霉的事情总轮上我呢。
当时,周文与尤思廉同住一个旅店,听到他的感叹便上前安慰说:尤兄,为何要说此等丧气话呢,岂有身为知县而保不住性命的道理呢?要是我当了印江知县,绝对不会有事。只是老弟我没有这个命,也不知道我会选到哪个边缘的县去当教谕训导,只能当一辈子穷教官了。尤思廉说:我宁愿去当教官,也不愿意当这个知县,如果老弟愿意当比官,就多出一点关节银两,一定能够谋得此缺,反正我也不愿意到那里为官。拼上一年,来年再选个地方,绝不会再是这样的鬼地方吧。周文听罢大喜地说:如果能够任命我为印江知县,出多少关节银我都愿意,这事还要老兄帮忙,事成之后老弟另有重谢。尤思廉见有利可图,便托人找到吏部管铨选事务的文选清吏司郎中,做了些手脚,就让周文顶替他去当印江知县。周文欢欢喜喜地上任,但也心怀顾忌,所以没有敢把家眷带到任上,只带去两个贴身的仆人。
一般来说,流官都是朝廷任命的汉人,很难于当地的少数民族进行交流,而靳保等人,不仅仅精通该地的民族语言,而且汉语也很纯熟,能够心甘情愿的为汉官服务而且表现出很高的热情,就不能不使周知县产生怀疑。这些人千方百计的接近流官,而且主动地出主意,献计谋,替流官排忧解难,显然是流官所亲近者。
周知县虽然怀疑杀流官者乃是靳保等八人所为,但没有证据也不好追究,更不能够让他们看出自己有怀疑的样子,所以表面上对他们重用如故,而且是言听计从,将一些重要的事情都交于他们办理。靳保等八人见县太爷信任他们,也勤谨守任忙前忙后的非常卖力,却不知周知县对他们已经是处处防备。
周知县发现靳保等八人常常引导自己如何赚钱,就想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此前的流官就是因为捞钱才会死于非命,既然靳保等人引导自己发财,想必他们另有所图。周知县派仆人打探,发现每次敛财的时候,靳保等人都是将所得银钱全部上缴,他们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好处,天底下哪里有这种帮助别人发财而自己却一文不名的呢?周知县更加疑心,便将计就计,表现出对捞钱有极大的兴趣,是来者不拒。
周知县白天休息,就在大堂东侧的暖阁里。在西厢房的床前,悬挂三支沾满黑墨的墨笔,而自己与仆人则搬到后院的楼房中,设了两张床铺,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来到后院楼房住宿,东西厢房也成为了空房。外人都不知晓,这是周知县设的空城计。
为提防夜半遭人暗算,周知县巧设空城计,那么他床前悬挂沾满浓墨的笔,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周知县办事能力极强,如今有靳保等八人为耳目,四处诬告抓人,因此受理了许多词讼,他不但能够判如流水,而且处理简洁,所以来钱极快,不到半年,所得的赃罚银、常例钱就将近三四千两,早就把此前所花费的关节银全部赚回来,还略有所余。
这一天,靳保检举本县一个富户勾结盗匪,乃是为盗贼窝主。勾结盗匪,显然就是共谋,因此不管你是否有强盗行为,有赃无脏,都是要被斩首。富户当然知道这个罪名的严重性,因此即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洗去自己的贼名,所以肯出大价钱,周知县因此也净赚了两千两白银,再加上此前所得,可以说是宦囊丰厚了。
见到周知县赚到了大钱,靳保等八人觉得时机成熟了,就准备下手了。衙门外的护壕与衙门内的水池相连,隔墙之处有竹篱笆封堵,靳保等人搬开竹篱笆,带刀潜入衙门,分成两组。一组前往东厢房去刺杀周知县;一组前往西厢房刺杀两个仆人。众人来到床前,伸手向床上摸去,没摸到人,却不想被挂在床上的朱墨笔点污了,此时乃是二更时分,夜深人静,稍微有些动静就会听得十分清晰。周知县听到前院有开门的声音,就急忙喊醒了两个仆人,然后点起火烛大声喊叫:衙门内闹鬼了,看守衙门的人赶快点起火把,一起来驱鬼。
半夜时分衙门里有异响,周知县断定有人前来行刺,因为担心自己势单力薄,抵挡不了贼人的袭击,于是大声呼喊,这时靳保等人知道,已经没有机会下手了,于是偷偷逃出了县衙。
看守衙门的人点起火把,周知县令他们当下吊桥,把驻守衙门外的官军及靳保等八人都喊了进来。周知县看到靳保等人脸上有朱墨痕迹,已经知道是他们前来行刺了,因此时的官军及看守衙门的人都不知情,周知县主仆三人若是贸然行动,很有可能打虎不死反受其害,于是周知县将计就计,假装不知道行刺之事,便说:今夜衙门果然有鬼,不能够再在后衙住了,赶快把印箱抬出来,我们到大堂去升堂。
靳保等八人以为周知县真的怕鬼,也没有猜疑,就伙同众人把装有官印的印箱送到大堂。周知县传令,将典史、教谕、各房书吏、三班衙役等,都召集到大堂来议事,当官都入座,书吏、衙役都站定之后,周知县喝令衙役将靳保等八人拿下,然后说:我请众位同僚及书吏衙役到此,就是要共同审鬼。这些鬼不是别人,乃是靳保等八人也!尔等谋杀本官该当何罪。靳保等八人如何承认,狡辩说:明明是鬼祟为灾,大老爷为什么要怪罪小的们。周知县说:鬼岂能够持刀杀人,此前的流官都是你辈所杀,本官在东西厢房所设的都是假床,东厢房床上系有三管湿朱笔,西厢房床前悬有三管湿墨笔,你们进入房中行刺,脸上及身上都触有朱墨,如今朱墨的痕迹尚在乃是明明见证,还敢诡辩有鬼呀?众人此时才发现靳保等八人脸上和身上都有朱墨的痕迹,也都纷纷感叹周知县办事神奇。
周知县当即派人查抄靳保等八人的家,每个人家里都搜出价值万两的金银财宝。他们都是身为衙役,每年仅有六两的工食银子,即便是不吃不喝这十余年,也积攒不下如此巨额的财产,显然是不义之财。
周知县再传集当地的各村寨的里长或头人,让他们指证这些财产的来历。百姓对靳保等八人勾结官府祸害他们,个个都是义愤填膺,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此前被敲诈两千两白银的富户,也来鸣冤,诉说靳保等八人如何迫害自己。这样的情况下,靳保等八人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全,而且谋杀知县的行为也暴露,又在严刑之下,也就不得不交代他们此前谋害流官的事情。于是周知县向上司写申文,讲述靳保等八人是如何作恶多端的,并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谋杀制使及本管长官》条规定将他们拟为斩首,没收财产。申文经巡抚、巡按核准,将靳保等八人判决斩首,并绝不待时,也就是斩立决,财产皆籍没入官,其妻子皆流于远地。巡抚巡按都夸奖周知县有能力,年终考核列为上等,所以周知县能够连任九年,升为州通判,史料称周知县办理此案之后,县境肃清,无不慑服,印江县也逐渐成为社会秩序安定的地方。
官员害怕鬼魅,其实是有深层次的原因的。俗话说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有些官员所做的亏心事太多,所以心中有鬼,比如说此案的官员们,各个都贪财,在任内疯狂的捞银子,能够不亏心吗?大凡有知识的人,最重要的是要明白道理,懂得道理之后,就可以奸邪不能欺,神鬼不能惑了。《易·说卦》说:穷理尽性,以至於命。只有彻底推究事物的道理,透彻了解人类的天性,才能够把握好自己的命运。那么,官员应该推究事物的哪些道理呢?就是要处处为百姓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