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聊斋」中灯火煌煌,酒肉飘香,小书僮端上新烤的腰子,蒲松龄举箸道:“来来来,赶紧趁热吃,此物补肾温阳,大益男道,听说诸君近日各有艳遇,正该多吃几串。”
王生、李生、穆生三人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微笑,却没人动手。
“怎么?”蒲松龄撸下腰子在盐碟子里一蘸,丢进嘴巴大嚼:“怎么不吃?凉了要发腥的,唔,味道不坏……王兄,你不是一直羡慕宁采臣他们的艳福么,怎么样,我教你的法子管不管用,撩到的女鬼姿色如何?”
王生叹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耳边仿佛响起了一剪梅的旋律。
……
那是个草长莺飞的午后,春困之暇,情思萌动,王生无心读书,记起「鬼宗留仙」蒲松龄私授的秘术,决定召唤个鬼妹子出来,看看有没有猎艳的机会?
一番施为,只听门帘叮咚,空气微微一寒,知道是女鬼出现了。王生心想,这法子好灵,当真如响斯应,但不知召唤出来的女鬼,会是位怎样婉妙的女郎?想起宁采臣口中冰肌玉骨,娇柔冶媚的聂小倩,不由热血贲张,紧张的要命:待会见到人家,该问些什么,说些什么?她又会问我些什么,我该如何答复?
王生蓦然发觉自己完全没有做好约会的准备,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阴风吹得书卷哗哗乱翻,一个又黑又胖的老女人直冲进来,看见目瞪口呆的王生,眉花眼笑道:“好俊俏的郎君哟。”一屁股坐在王生腿上,伸手去解他的长衫。
“你干什么!你是谁!”王生忍着腿骨欲断的剧痛,死死护住身子,惊恐不已。
“咦?公子召唤妾身前来,不是要妾身侍候枕席的么?”
王生登时欲火全无。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怎的竟召出了这样一只丑鬼?遇见漂亮女鬼才叫艳遇,遇见丑鬼只想报警好吗。
“不不不!”王生尴尬地笑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在下何德何能,岂敢劳动大姐侍候?您,您请回去吧!”伸手猛推,却如蚍蜉撼树,哪里推得动分毫。
女鬼脸上笑容倏敛,浓眉高高吊起,厉声道:“什么?你当老娘是什么人,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她霍的跳起身来,左右开弓,噼里啪啦打了王生一通耳光,骂道:“老娘要上你是抬举你,别不识好歹!”说着又去强撕王生衣衫,王生抵死挣扎,女鬼冷笑道:“哼,小郎君倒是三贞九烈,你防的了我一时,难道防的住我一世?老娘要定了你,早晚有一天要你作我的人!”黑风起处,狂笑而去,留下王生环抱着半露的香肩,瑟瑟发抖。
打那日之后,女鬼时时出没,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王生意志坚定,始终坚守着最后的底线,未曾失贞。一日女鬼温言劝了半晌,王生不肯屈服,女鬼暴怒,狠声道:“不跟我睡,弄死你!”抓起王生的辫子飞上房梁,要吊死他。家人只见王生忽然升空,凸眼吐舌,双腿乱蹬,慌忙救下,一口气尚未喘匀,又见他直挺挺弹起身体,大叫道:“救命!救命!她要带我投河!”狂奔而出,望屋后的小溪奔去。好在那小溪甚浅,淹他不死。如此一日数惊,上吊投河跳楼服毒撞墙剖腹摸电门,换着花样自戕,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总是死不了。
家人请来法师,投以药石,俱都罔效,日子久了,慢慢见惯不怪,反正死不了,随她折腾去吧。
王生:???
这天,女鬼又在强逼王生就范,忽然金光一闪,卧室中出现一个鬼面武士,腰挂长刀,手持一条光华四射的锁链,大喝道:“孽障,还在怙恶不悛!”女鬼脸露惊容,摇身化作一缕黑气,穿窗欲逃,武士锁链一抖,惨叫声中,女鬼已被套着脖颈拽回。武士更不答话,拖着女鬼便去了,女鬼咆哮连连,现出原形,血盆大口,利爪如刀,在阳光下渐渐消失不见。
想到这里,王生黯然深喟,仰头喝下一杯闷酒,目光投向李生。李生面容扭曲,神情痛苦,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
那也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李生卧榻假寐时,听见异样的声响,睁眼一看,只见一个妇人像泥巴似的正慢慢从墙壁中走出。
那妇人蓬乱的头发前垂,遮住了脸面,走到床前时,双手一分,露出一副肥黑绝丑的大脸盘子,腐臭之气,中人欲呕。李生喊了一声,爬起身子要逃,那妇人箭步跨到床上,一把扑倒,死死压在身下,双手捉住他的脑袋,大嘴直凑上来。李生只觉秽气贯脑,对方的舌头已经伸进了自己的嘴巴,跟着便有冰冷的液体汩汩吐入。李生恶心至极,欲待不受,那液体粘在喉咙间,令人窒息,他奋力吸一口气,液体便顺势咽了下去,已而口中又满,再一呼吸,又吞下一口液体。如此良久,李生挣扎不出,眼角流下两行清泪。这时门外人声渐近,那妇人似乎有所顾忌,略加踌躇,终于还是撑起身子,笑吟吟地入壁而灭。
李生艰难地爬下床,腹中胀闷,想要呕吐,但那液体极粘,无论如何也呕之不出。兼且喉间粘腻,喘息带声,十余天无法进食,虚弱几死。
后来有位赤脚郎中路过,替李生看了看,开了张方子,拿人参和芦根研磨成末,和水调服。此方竟有奇效,李生服下不久,大吐特吐,吐出一大滩鸡蛋清似的凝胶体,始得痊愈。
“真是日了狗了!”李生想,于是他端起酒杯,在穆生杯前“叮”的一碰,道:“小弟福薄,没交到什么桃花鬼运,穆兄则不然,听说穆兄不但红鸾星动,还因此发了笔小财。”
穆生闻言,面现惭怒之色,愤然道:“李兄何苦出言讥讽,岂不闻「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其他二人皆诧,蒲松龄道:“这,好端端的,为何动怒?”
李生叹道:“他呀,唉……”
原来穆生本是个潦倒的生员,科场蹭蹬,无路进取,亦没有营生的本事,穷得家徒四壁,冬日连身御寒的棉衣都没有。一天傍晚,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妻子老着脸皮回娘家告帮,穆生独自枯坐家中,对着空空的米罐子发愁,门影一暗,踏进个女子,锦衣绣裳,容貌却又黑又丑,见到穆生,咧嘴笑道:“公子不觉得冷么?”
穆生奇道:“你是何人,迷路了吗?”
女子笑嘻嘻道:“我是狐仙,见公子枯寂无聊,特地来陪你共度良宵,外间寒冷,我们上床说话如何?”
穆生心想:“莫非是个疯子?”看她衣饰华贵,眸子中光芒闪烁,却又不像,正自惊疑,女子已经伸手解衣了。
穆生叫道:“你干什么,快出去!”
女子眼睛骨碌一转,摸出锭元宝,“当”地抛到桌上,道:“你若肯从我,银子就是你的。”
穆生见到银子,眼睛都直了,不自觉的宽衣解带,拿出全副本事,好生伺候了狐妖一回。
穆生家里太穷,以至衾褥不齐,狐妖嫌床板太硬又脏,解袍代褥。到得次日一早,倦目微睁,抚着穆生的脸道:“可怜的穆郎,竟窘困至此,我这件袍子便送给你了,拿去卖掉,足够换一套衾枕,更有盈余,可解你饥寒。倘若你肯陪我天长地久,永不变心,姑娘自有法子助你致富。”
穆生道:“可,可我是有妻子的人。”
狐妖哂道:“那又如何,我又不稀罕人间的名分,我所稀罕的,惟有你而已。”嘻嘻一笑,披衣而去。
这天妻子垂头丧气的回来,不消说,归宁之行,自然一无所获,见到床上的锦袍,好生诧异道:“哪里来的?”
穆生也不隐瞒,和盘托出。有道是「饥寒至身,不顾廉耻」,牛衣对泣的家庭,温饱和生存才是首要之务,同旁人分享丈夫,算得了什么大事?何况人家有言在先,没兴趣争她的名分,因此妻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相当高兴:想不到毫无出息的书生丈夫毕竟还是有一点能耐的。
于是拿了锦袍到估衣铺典卖,换回布帛粮米,赶制了一床卧具,供穆生伺候狐妖之用。当夜狐妖复至,见裀褥焕然一新,喜道:“郎君家娘子真够勤快的!”一高兴,又赏了些银两,穆生夫妇大喜,越发竭诚竭力伺候着这位财神娘娘。
从此以后,狐妖至无虚夕,每早临去之前,必有馈赠,穆家赖此大富。只一年时间,扩建房舍,内外翻修,出入车马锦绣,婢仆如云,俨然素封之家了。
随着穆家华厦大起,家境日殷,狐妖所赠,却每况愈减。穆生心中由怨生恨,心想:“你既然吝啬起来,我何必还要觍颜受辱?”加之一向不喜狐妖貌丑,决定想个办法彻底摆脱掉这妖怪的纠缠。
这天傍晚,狐妖临门,蓦地发觉穆家门墙之上,遍画着驱邪符箓,不禁勃然大怒,将那门扇徒手一撕,撕得粉碎,直闯而入,指着穆生叱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姑娘有哪里对你不起,竟这样恩将仇报!”
穆生直着脖子道:“你我原是萍水偶逢,既是你情我愿,如今我不情愿了,自然一刀两断,这有甚么好说的。”
狐妖怒极反笑,冷冷道:“你若厌薄于我,不妨光明磊落的直说,难道我会赖在你家不成,何必拿这些鬼画符在姑娘面前卖弄?哼,既然一刀两断,是我的东西,我可要一件不落的拿回来。”冷电似的眼睛,在穆生脸上一绕,忿然离去。
穆生给她临别一眸瞧得遍体生寒,忙又去请教那画符的驱妖术士。术士道:“区区小妖,也敢口出狂言,且看我如何设坛斩之!”来到穆家布置法坛,陈设未毕,忽然高高跳起,“啪”地摔倒地下,跌得血流满面。没等爬起,耳根一阵剧痛,“嗤啦”一声,耳朵已被生生撕掉,鲜血淋流遍地。
穆家围观的婢仆大骇奔散,术士亦捂着耳朵落荒而逃,穆生拦阻不住,猛听得轰然巨响,天降巨石如雨,穆家豪宅,瞬间砸成一片废墟。穆生钻进床下,抱首缩颈,汗出如浆,良久,坠石方止,尘埃落尽,只见一双小小的鞋子走到床前。穆生认得是那狐妖,探头一看,狐妖怀里抱着一只小兽,猫头狗尾,不知何物。小兽见了穆生,哧溜钻进床下,狐妖唤道:“嘻嘻,咬他的脚!”穆生脚趾猛地剧痛,只觉得那小兽在一口一口啃他的骨肉,嚼得骨头咔嗤作响,而他全身却僵不能动,这一来吓得魂飞魄散,好在口舌尚能出声,呼痛之余,大声哀求饶命。
狐妖道:“饶命?好呀,把你全部存款都交出来,便饶你性命。”
穆生忙应声不迭,狐妖唤道:“呵呵!”小兽便住口不咬。
穆生身体仍然不能动弹,只好口述银钱所藏,狐妖一一取出盘点,除珠钿衣服外,只有二百来两银子。穆生叫道:“都在这里了,若有虚言,教我天诛地灭!”
狐妖道:“不对吧,我赠你之资,岂止二百两哉?嘻嘻!”
那小兽听见主人的口令,复啮啃不停,穆生惨嚎道:“求你宽限几日,十日之内,十日!啊!哎哟!好痛!快停下!十日内我一定还,一定如数偿还!”
狐妖站在那里,装模作样的盘算了一会儿,才道:“好吧,你若不还,教你好看。”抱起小兽款款而去。
穆生在床底僵了半晌,家人才敢渐渐聚拢,把他拖了出来,但见脚上血肉模糊,靴子破了个大洞,两根脚趾不知去向。穆生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先令人检点家中房屋、财物,未几,管家哭丧着脸回复道:“老爷,都没啦,值钱的东西都被二奶奶带走啦!”
“你还叫她二奶奶!”穆生大叫一声,伤口血涌,昏厥地下。家人忙七手八脚清出床榻,抬他躺好,穆生同妻子相顾垂泪,商量着那狐妖必然还会再来,只好卖掉奴婢,典当衣服,悉索敝赋地凑足如数。十天后,狐妖果然复至,点清了钱款,扭头便去,对哀哀痛哭的穆生夫妇,更不多看一眼。
狐妖再也没有出现,穆生的脚伤将养了半年之久,方得痊愈,而其家清贫如初矣。
听完李生之述,蒲松龄长叹道:“邪物之来,杀之亦壮;然而既受其德,即使鬼物,终究不可负也。若夫辜恩负义,与妖鬼何异?”
三人停杯不饮,各有所思。炉火渐冷,一席宵夜,黯然散去,几串腰子在夜风中慢慢微凉,发腥。
《聊斋志异·庙鬼|鬼津|丑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