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之姑听之,
豆棚瓜架雨如丝。应知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清•王士祯)
1999年8月,初中一年级结束,那年我13岁,同往年一样被父母送到乡下的祖父母家过暑假。我的老家是北方普普通通的山村但还不算偏僻闭塞,祖父母那时也不年迈,他们在老院独居,儿女逢年过节回去看望。我很喜欢回老家,因为在这里祖父母完全不约束我。
我姑妈家也在同村,有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儿媛媛,姑妈在镇上教书假期回来居住。我和媛媛很要好,假期给了我们见面的机会,我们整天漫山遍野的疯跑玩耍,晚上有时住在奶奶家有时又住在姑妈家。
以上是故事背景。
8月10日,我记得这一天,永远记得这一天,这天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困扰了我相当长一段时间,并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继续将我拉回漩涡深陷其中。
那天我和媛媛从河里捉鱼回来,天色将暮,本打算去姑姑家住,很巧的是,当晚电路故障全村停电,于是我们临时改变主意在奶奶家住下。更巧的是,我们住的那间房子门锁出了状况。这间房子是父母回来时居住,平时空着,房间很小家具也不多,这老式门锁前几天就不太好锁,但我每次都费劲将它锁住,背后还要顶根木棍。但是今天怎么都锁不住,我放弃了,反正还有院门呢。媛媛睡在床里侧我睡外侧,床头柜在她那一边,一翻身木板床总是吱吱嘎嘎作响。
黑夜袭来我们早早睡下,不知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感到床板在晃动,房间里似乎有点隐隐绰绰的响动,我一伸手,摸到床沿上撑着的一只手臂,皮包骨,异常冰冷。我想着或许爷爷半夜过来给我们盖被子,于是把被子紧了紧,接着这人躺在了我旁边,我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声,我瞬间清醒心里满是狐疑往里面缩了缩,他轻轻撩开被子,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停顿了一下便开始不紧不慢的抚摸我的胳膊。这不是爷爷!
之前说这间房子平时不住人,并且有些背阴。院子中央种了一颗粗壮的大沙果树,正值盛夏,果树枝繁叶茂挂满了红通通的果实,树冠高耸枝叶向四周铺展着,给院落投下一片阴凉,遮的这间房子更显阴暗,夜晚只从窗户渗进荧荧的光,房间里一点光线也无,什么也看不见。
我心里咯噔一下,继续往里缩了缩,这时一伸腿,高潮来了,我踢到脚下有人!
脚下这个人平躺着,我踢到了他的胳膊上臂位置,我以为是错觉反复踢了几下,没错,是人的身体,有骨有肉,一动不动,冰冷冷毫无生气。
一股寒意从脚下弥漫上来,我侧耳听了一下媛媛那边,听到她熟悉的呼吸声,没错,是她,她还在。我发觉自己被包围了,夜里莫名来了两个冷冰冰的人,他们是谁,要干什么,13岁的我朦胧知晓男女之事,难得当时居然异常镇定,一时间千头万绪。
房子背后有孔上了年头的老水井,旁边植了棵大柿子树,村里人偶尔从这里取水,我曾小心翼翼爬在井口光滑的石沿上向井里眺望,只听到幽幽的水声,隐隐冒着股阴郁之气,仿佛一双冰凉的手缓缓抚过脸庞和脖颈。这深邃幽暗的洞是孩子们的恐惧所在,我们谣传夜深人静时水鬼会爬上岸索命。
这只冰冷的手在我的胳膊上抚摸了几下,甚至拉了一下我的内裤,我心想若这时大叫和挣扎他们把我们灭口了怎么办。我转身摇晃媛媛说快起来给我点蜡烛我要上厕所,媛媛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此时床开始剧烈的震动,我知道身旁的人钻进了床下,我确定没有人跑出去因为没有听到脚步声和门的响动。
媛媛点亮了蜡烛,房间立刻安静下来,我立即翻身坐起,眼看房门紧闭一切如常,我颤抖着说房子进来人了,两个人!媛媛惺忪着眼睛说啊不会吧!此时床板晃动起来估计床下的人要跑出去,这一动直接把床头的蜡烛震倒,房间回到一片黑暗,媛媛嗷的一声钻到了我身后,我扑过去摸到火柴开始划,床板剧烈的动,我紧张到不行,颤抖着接连划断好几根火柴。
终于点亮了,床下的人不敢再动,媛媛放声大喊爷爷,爷爷应了一声,很快赶了过来,我和媛媛当时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这个故事是我少年时的亲身经历,今年是2019年,20年过去了,我和当初那不速之客再次相遇,不过他已换了另外一重身份,我不懂另一时空的规则,也许灵魂可以永不消散,永不老去,彼此会得到更长久的陪伴。
说回1999年8月10日那夜。我的描述过于琐碎漫长,其实一切都发生的很快,我爷爷赶来之后我们哆嗦着下了床,奶奶叫来了四周邻居,大伙把床下那人拉了出来,是村长的大儿子。
村长权法爷和我爷爷关系很好,经常来家里串门,我们两家都住在村里后川,权法爷家在最里面,大概间隔100多米。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少峰比我年长,不过当时也不到20岁。因为我不常回老家所以对他很陌生,没说过话没有任何交集,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多,我只记得少峰皮肤很白皙,头发略长,干干净净模样很是清秀,不像是农村的孩子。
少峰被拉出来的时候神情恍惚,大伙问他话他什么都不说,他父亲进来以后,他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低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的说:我半夜起来撒尿,前面有个人带着我走,我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里……
这个解释显然没有说服力,大伙不置可否,少峰父亲阴着脸似乎下一秒就要大发雷霆。大伙问你是来偷东西吗,少峰小声啜泣着语无伦次,爷爷看问不出什么了便说都散了吧,权法你把你儿子带回去好好问问。
大伙散去,此时大约是凌晨一点多,我和媛媛不敢再住那间屋子,随爷爷奶奶在窑洞睡下,一夜无话。
我久久不能入睡,浑身发抖,令我恐惧的不是少峰,而是脚下横躺那人,我怀疑踢到的究竟是不是人。我至今记得那触感,是人的肉体又不像活人真实的肉体,就像是猪肉店摆在案板上毫无生气冰冷僵硬的一堆肉,令人遍体生寒。我甚至不敢蜷腿,担心一伸腿再次触碰到它。
就这样直挺挺躺了一夜,第二天得知少峰父母已经将他送到了别村亲戚家,可能是怕人议论吧。村里人都说少峰是半夜翻墙进来偷东西,我也没有否认。
下午他母亲带着礼物来家里道歉,与少峰说法一致,半夜出来撒尿,前面隐隐约约出现一人背影,看不清是谁,少峰当时迷了心智精神恍惚,不由自主的随着他走,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再清醒时已经是大伙把他从床下拉出来。
又补充说前几日少峰傍晚外出路经一片凹地,忽的从里面冒出一个狰狞小人,小人指着少峰说你三天之内必有一祸,少峰定睛看时这小人便消失了。
家人必然不相信这个解释,而少峰母亲描绘的掷地有声,我奶奶坐在沙果树下摇着手里的老旧蒲扇说:出嫁前我娘常摇着这把蒲扇看我做针线活儿,她死了多年,我想她时就看看蒲扇,就好似看到了她。少峰母亲低头沉默不语,顿了半响落下泪来,拉住我奶奶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久。
第三日父母来接我,斥责了少峰父母,我们回到了县城,少峰父亲又追来再三再四赔礼道歉,我父母怒气方消了一些,碍于平时两家关系不错,最终没造成严重后果,便不了了之,这事似乎就这么结束了。
我给父母提过中间的细节,说他扯过我的内裤,父母打断我告诉我永远不要再讲这件事,我母亲说这事传出去你的名声就臭了。我隐隐也觉得这事是个忌讳,说出去并不光彩。心里始终很不安,一遍遍回想整个经过,很多细节我都想不明白,总觉得哪里不对,有这么几处疑点:
1,两个巧合:全村停电,门锁坏掉。
2,本计划在姑姑家住,临时改变主意住在了奶奶家,他怎么知道我们住哪里,是跟踪还是埋伏。
3,从我醒来到爷爷赶来,我确定中间没人跑出去,门是锁着的,只是没锁住,那木门年久失修,拉动起来响声很大。
4,最后只找到少峰一个人,那么我脚下触碰到的是什么?少峰预谋不轨并且有些动作,那另一个为什么要一动不动躺在我脚下?最后他哪里去了?
话说当年13岁的我短发精瘦,脸黄黄的,像个没发育的小男孩,我不认为我有任何少女的魅力可以让他冒这个风险。也许有人说他就是对你有坏心思预谋了整个过程,对,事情的起源看上去本就如此,我无意为少峰辩解,只是想在多年后的今天,整理其中细节一览事情的全貌,那些被遗忘的时光,包括令人生疑和不解之处,如实记录下整个经过。
当时的我很好奇,也很想知道答案,这些疑点结合他当时的解释,不由得使我怀疑撞了邪,脚下那人究竟是人是鬼。
农村鬼魅之事极多,人人都能讲几件,真假掺半,比如说我爷爷有一年下地干活,被人发现耳鼻口中塞满泥土昏迷不醒,幸亏及时救下,从那儿以后身体大不如前,总说有人跟着他到家就藏在门后,到底经历了什么家人讳莫如深,后来家里把门楼拆了重建情况才好转。
还有我的亲妹妹,也许身体太弱,从大学开始总是被那些“朋友们”骚扰,经历许多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近两年身体强健这些事渐渐减少,有兴趣我可以讲讲。
说回我的经历。这事儿也是挺神的,几乎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转折点,一方面害的我从此变胆小,另一方面又仿佛开启了我青春期的大门。隔年的五一假期,我随母亲回到老家看望祖父母,发觉村里有一个男孩子总是偷偷瞧我,媛媛告诉我他就是少峰,我当时莫名的气愤,回去写了一封信指责他。他很快回了信,百般道歉,并说当日其中另有隐情,我请他告诉我缘由,他回信说不好解释希望可以当面谈。
就这样我们一来二去各自给对方写了三封信,后来信中我讲我的学习,我要进前五名,他讲他在农村的生活。他早就辍学,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信里的笔迹一笔一划很工整娟秀,写错的地方还会仔细用刀片刮掉,但还是留下许多错别字(关于这一点,讲出来真是一点都不浪漫)。我期待暑假回去他给我讲故事,解答心中的疑惑。
他曾给我寄过一张照片和一个护身符吊坠,我也给他寄了一张照片,并送他一只从北京自然博物馆买回来的蝴蝶标本。
没多久我父母发现了信件和照片,大发雷霆,骂我不自重不自爱,并在相当长时间用这件事指责和嘲讽我,说我贱,说我给他们丢脸,更加严苛的限制我和同学的交往。
这件事给我和家人造成了很大的矛盾,他们从此对我失望。我和他们再无交流,把这段过往深埋心底,逐渐变得郁郁寡欢满腹心事,消沉和颓唐伴随了我整个青春期。时至今日,我依然难以释怀,我也觉得我当初挺傻挺盲目的,回头想想真是荒唐可笑。
父母没收了信和照片,后来我悄悄偷了出来,照片已经没有了。
我写信告诉他不要再联系,他很着急,跑到学校找我,我没见他,过年回老家托别的孩子约我,我也没见他。2001年3月他捎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写到:你放学了能否出来一下,我在学校对面等你。原话就是如此,而我终究没有出去,放学后我躲在角落偷偷张望,大门拉开,同学们熙熙攘攘涌出校门,马路上人声鼎沸车辆穿行,人群遮挡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始终未见面。
我那时是平淡如水循规蹈矩的女学生,不知道情爱是什么,懵懂的情素让我困惑和迷惘。之后的几年里,每次回老家总会见到他,他总是有意无意的在我家门前晃悠,在各种情形下制造偶遇,他偷偷的看我,从媛媛那里打问我的近况,到了跟前又慌忙躲避,时常跑到我家对面的小山坡上只是为了在高处看看我,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幕,他以为我看不到他,其实我看到了,这一幕后来时常重复出现在我梦境中。
我们矫揉造作电光火石,我们欲言又止畏手畏脚,我们用眼角的余光追随对方的身影,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引起对方的注意。每年在老家的日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和每个怀春少年一样用心体会对方的印迹,我们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抚慰着自己悸动的情怀,仿佛洞察一切又迷失了一切。
那几年我们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近距离的打量过对方。后来我淡忘了他的长相,只记他常穿白衬衫,瘦瘦的,眼睛狭长,下巴略尖,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演员邓伦,十分惊讶,这不就是少峰的模样吗。我发觉其实我从那时起,自始至终喜欢的男孩子都是这般相貌。
后来我经历了高三复读,上大学,谈恋爱,失恋,我有了更丰富的生活,认识了更多的人。多年不回老家,我和少峰再也没有见过面,青春期的悸动完全散去,我学会了化妆打扮模样大变,我已完全将他忘记,只在同别人聊些奇闻异事时提起当年的经历。
曾经有一个朋友帮我起卦,说当初的确碰到了灵异之事,一只游走的魂魄想体验男女欢愉,机缘巧合遇到我们俩人,制造了一些假象,迷惑他的心智带他来找我,然后准备附上他的身体好好体会,脚下那人便是那魂魄幻化的肉体。可能我阳气较重,又许是祖宗护佑,这色鬼没能得逞。未了又说,这样看来少峰也是受害者。
对于这个解释,我同样是不置可否,超出了一贯的认知。事情过去太久无可追寻,没根没据的话听听就好。
2009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年底我父母告诉我,少峰死了。死于突发心脏病,死前没有任何征兆。
少峰生前在一家酒店帮厨,没结婚,一直没谈恋爱,他母亲准备年底叫他回去相亲。
我知晓他的死讯后略有遗憾和感慨,并没有太多伤感,不过是小时候的伙伴,无论当时自认为多么惊心动魄,这么多年早已淡却释怀,并没有太深的情感牵绊,于我而言几乎和陌生人无异,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忘了。
我没有把他的死亡放在心上,我忙着工作和进步。时间转眼到了2016年春节,这是我工作七年第一次回家过年,我随家人回到了老家,老家变化很大,很多人家都已搬走,少峰家便是其中之一,他家老宅已荒废许久,遥遥看去,当年院角的小竹子已长得十分茂盛,只是故人已去,残砖碎瓦在寒风中分外凄凉。
有一日黄昏,我爬上对面山坡,荆棘遍地满目萧条,山下是他家曾经的院落。
我看了许久,用手机拍了许多照片,然后戴上帽子低头闭上了眼睛,回想过往的点滴,我想试着感知他。慢慢地我陷入冥想之中,周遭的各种声响瞬间沉默,仿佛浸入幽深湖水中,天地寂然。
我感到身体和灵魂越陷越深,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猝然响起,是父亲的电话,当时吓的我一个激灵,瞬间将我拽了出来。天地仿佛晃动了一下,天色陡然暗沉,一时间我特别恍惚仿佛大梦初醒,心中浮出一丝恐惧周身都觉得十分怪异,便立即离开了这里。
后来一直回想这件事,当时若不是手机铃声叫醒我,也许会发生不寻常的玄妙之事,回首故人便在那里。我认定当时他就在我身边。我把他召唤来了。
从那以后,事情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我总情不自禁的去想他,一遍遍的回忆过往,翻出当年的信件一次次的回味,苦苦思索着他的相貌。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是冷不丁出现在我脑海中,越来越频繁,我总是出神的想他,心力交瘁寝食难安。
再后来,他开始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一开始只是模糊的身影,若有若无。第二天只是觉得好像梦到了他,但是全然记不得情节。后来越来越频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梦到。现实中我已经忘记了他的相貌,所以梦境中都是他的背影和侧影,虚虚实实不甚清楚。我迫切的想好好看看他,这种愿望加倍投放于梦中。
后来,我真的清晰的梦到了他,并且有了互动。
第一个梦:阳光灿烂,许多年轻人在操场打篮球,我绕着操场走进旁边一座阴冷的小木屋坐下来观看,只觉得面前一个人的身影十分熟悉,突然,他转身面向我,这一刻我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是少峰,还是当年的面孔,他冲我招招手,问我要不要去他家,我说好。
于是我们一起同行,走了很远,梦里我是13岁的模样,我觉得我很难看便戴了一块红色面纱,他伸手取下我的面纱笑着说我永远记得你。
去他家路越走越阴暗,两旁挂着微微泛着红光的纸灯笼,风吹起地上的白色纸钱。到了家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来回徘徊却怎么都进不去,他便带我来到一座小庙面前,停在门口等我。我走进去围着佛龛绕了几匝并对着香炉拜了拜,翻了翻墙上的黄裱纸,再步出小庙时发现周遭环境突然变的明朗清晰起来,人来人往与日常生活别无二致。
再次来到他家门口,他驻足回头等我,我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此时我便醒了。
第二个梦:老家发生了日食,我在家门口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被蚕食,随后陷入一片昏暗。我随一众人往山上走去,路过他家时看到他在窗口垂首而立。山上覆盖着皑皑白雪,一条羊肠小道向山顶蜿蜒,山顶的雪地里立着一架木秋千,我随即坐在秋千上被后面的人推着,我心想要是少峰来推我该多好。
他果然来了,我特别高兴,他推着我荡得很高很高,我在梦中都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我居然坐在他腿上一块儿荡,风把我的脚踝的牛仔裤吹上去一点他伸手给我拉好。他揽着我的腰,我清晰记得手指的触感,我使坏把他的手放到我的胸上,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臂说你怎么能这样。
又过了一会儿我妹妹过来催他,说日食马上过去了你快点走。这时他来在我面前对我说,我要走了,我说你去哪儿,他不语,我说我能去吗,他说那地方你不能去,然后捧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第三个梦:这个梦是黯淡的,我来到了一个特别荒芜的地方,黄天沙地毫无人烟,我心里很明确就是为找他,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一所学校,学生来来往往,他在校外一家破旧网吧上网,一回头看到他戴着一副玻璃眼镜,他看到我便一脸不情愿的出来,皱着眉有些愠怒的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你别再找我了吗。
此后很久没有梦到过他。我父亲有一个朋友,我们称他任大夫,任大夫身材魁梧和蔼可亲,懂风水善演算,在当地小有名气,平素常挎一只旧黄包穿着布鞋游走于市井田野。我父亲偶尔请他帮助处理一些家中事宜,诸如迁坟建房婚丧嫁娶定时辰看风水之类,年底也会请他看看来年家里是否安定老人是否安康。
任大夫在这方面谨言慎行,大多只是同父母朋友一起喝酒玩笑,偶尔提醒或安慰几句。在我妹撞邪最凶的那几年,任大夫给她送过符箓和法器。他曾笑称我煞气重,我逞能说自己胆子很大不惧那些牛鬼蛇神,他摇头说你可别乱来。
我曾给任大夫略略提过和少峰的事,不过没有说梦中这些经历,任大夫说因为某些原因他滞留人间不能往生,你不要去招惹他,不要总是主动去想这些事,他就不会跟着你干扰你,可以再去他家旧宅还愿将他送回。
多年的求学经历,使我对鬼神之说不以为然,信则有不信则无,庸人自扰而已,更不认为我会有什么特殊的敏感体质。那些道听途说的所谓灵异事件大多是市井传闻或者乡野逸事,唯一一次亲身经历现在想想实在真假难辨,未免不是少峰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来逃避惩罚。
大学时我泛泛读过一些佛典,也有幸遇到一位老师给予我谆谆教导,后来也读过佛洛依德《梦的解析》《精神分析学引论》等等,理解浅显粗糙但还敢对着同事大放厥词。总之,年轻时我十分坚定和自负,自诩无所畏惧事在人为,随着年龄增长,遭遇许多不测和变故,人慢慢变的柔软起来,逐渐感到似乎有一只隐形的手拔弄和推搡着命运的方向,有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无法抵抗。穷则呼天地,有一段时间我痴迷于起卦占卜,四处寻求高人,测出的结果真真假假莫衷一是,更令人迷惑。
如今对于这些梦我感到很困惑,同时又觉得颇有乐趣,我在睡前阅读当年的信件,把信件压在枕头下,脑海中回想过往的点点滴滴,企图打开尘封多年的记忆,我想知道故事还会怎样发展。
过了几个月,我再一次清晰的梦到少峰,我和他并肩坐在一辆行驶的中巴车上,阳光铺洒进来,我靠着车窗清楚的看到光线中飞舞的灰尘。车里很安静,座位上的每个人都正襟危坐。我看到我们并排坐着,他神情严肃不发一言,而我将脑袋靠在车窗上仿佛要睡着了。
车开了许久,通过狭长的隧道进入一座空旷的地下城,光线幽暗,好似在举行什么仪式或集会,我看到众多人在下陷的城池中排成有规律的方阵,黑暗中他们笔直僵硬一动不动的站着,看不清面目。我好奇地钻来钻去,问他们是谁在干什么。少峰急急走过来拉住我说嘘!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可以看出这些梦逻辑清晰,细节清楚,就是现实中正常人的情绪和情感,没有崩坏和跳跃之处。
这些梦都间隔时间比较长,我觉得也许是我的执念。我不知道是我召唤出了他,还是他主动找到我,抑或是我的心魔和妄想。后来我看到一段话: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能量场,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能量。我最笃定的就是他她想你了,就到你的能量场里闯了一下。梦具体是什么样,是被我们自己影响而产生的,但是他她会来,就是他她想来。
如果你梦到一个人,一定是他她想你了,他她想让你梦到的。
他她想来,可能是他她想你,也可能是你想他她的能量被感应到了。
我深以为然。
我还是会断断续续梦到他,梦中充斥着碎片化的生活片断,没梦到的时候也感觉他潜伏在梦中,做为旁观者一直在我身边,我总能感觉到他的气息。白天是一种人生,晚上则是另一翻境遇。也许这世界本就由无数时空重叠,某个机缘或是轻微的振荡就使不同的时空发生碰撞交错。在夜间阳气衰弱意识涣散之际,他轻易带走我的一脉魂魄进入另一时空。
我每天都会想他,他仿佛锁定了我大脑某片区域,不经意中总会跳出来。比方说,我吃一顿大餐,心里就会想他早早离开人世无法品尝这美味;去某地旅行,心想若他能看到这番美景该多好;和朋友玩乐,突然悲从中来,少峰无法体验做人的快乐。诸如此类的念头非常多,我也感到很㤞异,或许他影响了我的能量磁场。
少峰对我似乎没有恶意,这三年来我们越来越熟稔,我没有恐惧不安,相反觉得很柔情,我逐渐沉迷于这种状态。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我们又相逢了,我想到电影《一代宗师》中的一句话: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他换了一种方式来陪伴我,如果灵魂不灭,是否可以生生世世相伴。
二十年了,我们都被生活摧残地变了模样,不复当年纯真坦荡。老家的男孩子们陆续结婚生子,我有一次碰到少峰的弟弟,努力想在他脸上找到少峰的影子。死人不会老,永远保持当年的模样活在别人心中,这也是永生。
2018年初夏,我在老家碰到了少峰的叔父,搭讪了两句他对我笑了一笑,我当时愣住了,这不就是少峰的脸吗!
我来到少峰家老宅,这是我第一次靠近他家。天色阴沉雷声隆隆,快要下雨了,院门紧闭黑漆片片脱落露出木头的本色,门锁铁栓锈迹斑斑。院墙一角已经坍塌石块散落一地,院里杂草丛生,应该很多年没人来过。
我想像着当年少峰在这里生活的情景,风很大,树枝胡乱拍打着,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草屑打着旋儿又快速消散,朦胧中仿佛看到一位白衣少年驻足回首。
我摸着木门禁不住流下眼泪,二十年了,我经历了青春期的压抑和苦涩,经历了人生的挫败与不得意,经历了几段感情分分离离,我们在对方的生命中不曾频繁出席,像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行。如今因缘际会我重新拾起了少年的记忆,默默的感应他记念他,也是在记念我第一场青春萌动。我想知道他人生轨迹,想真真实实的看看他触摸他,想回到小时候告诉那个小女孩坚强一些去选择另一条人生道路从新来过。我感叹生命脆弱世事无常,感叹宇宙之大时空之广阔,隐蔽的玄妙和奥秘等待着伟大的提问者。为了解释爱情,我们杜撰了整个宇宙,生死不是离别,遗忘才是。
这份遥不可及的爱烙上了重重的禁忌,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在小路上相遇,各自低头走过,我偷偷回头发现他也在回头看我,目光相对那瞬间我躲开了,我不敢……
耳边雷声乍起,一切如梦如幻。
我顺着小路往山上走去,与梦中荡秋千的雪山一模一样,几座坟丘在风中默默矗立,风雨将来,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他像一粒尘埃融入这了片土地。
媛媛说,他年纪轻轻猝死,死时未婚,在农村是大凶,根据风俗不可入村,没人知道最后父母把他葬在了哪里。
《惊情四百年》中,已成为吸血鬼的德古拉伯爵对转世的王妃说:我跨越了时间的瀚海来寻找你。白驹过隙时空流转,浩瀚的宇宙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延伸着扩张着,直至无垠的深处,我们这些微小的生命,在电光火石之间相遇,如星石一样碰撞更迭,瞬间灰飞烟灭了无痕迹,而人间之风情月债,尘世痴男怨女之惆怅,生生不息连绵不绝,情之脉脉宛如春树暮云相隔。
时至2018年10月,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在老家满村子找他,怎么都找不到,家人告诉我他早已经死了啊,我很着急地说不可能我们一直有联系的,我掏出手机,里面有我们的来往短信和照片,我想拨号码但是拨不出去。这时响起了敲门,打开门,是他,他进来笑着对我说你愿不愿意回到13岁,我想了一想,说好,他说我带你走,我随即跪下给父母磕了两个头,他拉我出了门。快出院门时我妹妹突然出现,拖住我无论如何不让我走,时辰已到他很着急,匆匆拿出两件红色婚衣套在我和他身上。
这时,我惊醒了,透过房间微弱的月光,我清楚的看到一个人影起身消失。我惊愕的目睹这一幕,这一次我感到十分害怕,心扑腾腾地跳着,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洗脸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清晰的男声叫我名字。
他要带走我。
我请教了一些人,他们说这梦不详,千万不可在梦中答应他,更不可随他走。
朋友问我他是否有别的诉求请你帮忙,我说没有,就是要带我走。又问我你们有没有在梦中睡觉,我说这倒没有,朋友说那还好。
又说你去少峰坟前烧烧纸,好好谈谈。我摇摇头说我根本不知道他葬在哪里。
我心想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往生呢,他究竟身处一个什么样的时空过着什么样生活,他为什么回来找我,有什么目的。这些问题没人回答我,说真的我很好奇。
我内心惶惶,想了很久,决定顺其自然,我相信灵魂流转死亡不是终点,没有一片雪花会飘错地方,没有任何祸福吉凶出于偶然,一切都来自于累世而来的因缘果报,如果上天让我跟他走那我便走。
2019年1月23日,我最后一次梦到他,我们身处一个金字塔状的大土包中,我坐在他腿上很开心地说着什么,他很羞涩低着头不看我。随后他带来一个女孩,女孩子瘦瘦小小,长发低低的束在后颈,低着头看不清楚脸,轻轻地跟在他身后。我、妹妹、还有他和那个女孩,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他对我说了很多话,说了很久,内容全然忘了。
第二天醒来怅然若失,当晚我梦见来到他家老宅,老宅已做化做一堆黄土,我对着黄土放声痛哭。
至此,我确定他走了。
我无法描述这种感觉,仿佛身体里的一部分突然被抽离,抽的干干净净。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梦境开始变得模糊混沌,我在梦中寻他,没有任何踪迹。
而在现实中,我越来越少的想到他,以前的心心念念千丝万缕被突然斩断,他真的离开了。
也许是和梦中那个姑娘。他有了更合适的伴侣,不必再与我纠缠。
我明白,阴阳殊途,长时间相伴势必消耗彼此精神能量,这几年我明显感到身体容易疲惫。
也许因为他彻底离开了我,他的磁场不再影响我,我的执念在一瞬间消失了,和他的过往似乎全成了前尘旧事。
他就像一滴水蒸干在阳光下,我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有什么证据证明少峰回来过,是否是我自编自导了整个过程?
春节过后回老家看望祖父母,院子里大树前几年砍了,任大夫说这树不能留,改种了花丛,院子清朗多了,当年那间房子也明亮许多。
院外的树木亭亭如盖,粗壮的树枝遮挡了看向对面山坡的视线,当年站在山坡上眺望我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
我来到他当初站立的地方,他就站在这里看着当年的小姑娘在院子里玩耍,那个小姑娘假装没看见他其实心里小鹿乱撞羞红了脸。阳光很耀眼,我再次低头闭上了眼睛……
这时山下我爱人大声呼喊我的名字,但他没有看见我。
我不禁哑然失笑,下山回家。我问我爱人你叫我做什么,他说正玩手机游戏呢突然很想知道你去哪儿了。
我把这些事情简单给家人讲了讲,没几天父母从任大夫那儿给我请来一道符,把符纸在卧室烧掉灵体就不敢再来骚扰。
我把符纸收了起来,可我并不打算烧掉。
最后更新一些照片,抹去了涉及隐私的地方。
1,这是当年事情发生后我写的笔记,若干年后正因为这篇记录,我才记起了这个时间点,1999年8月10日。
笔迹和内容真真是幼稚。
2,少峰回信的片段:
下面这张照片是2001年他来学校托人捎给我的信,约我放学后见面,我没有赴约。他把落款的时间写错了。这封信后来被我不小心泼了茶水,看起来污迹斑斑。用马赛克抹去了涉及隐私的地方。
评论区有人说少峰的信和我的日记出自一人笔迹,煞有介事头头是道,我觉得十分幽默,如果真这么做我实在过于用心良苦。况且做假便做全套,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更不会出现明显的笔误和错字。笔迹鉴定专家请出门右转。
尊重质疑,故事一旦讲述出来便不属于经历者本身。妄言妄听便好。
3,少峰家老宅的照片,白墙房屋就是院落所在,我在对面山坡用手机所拍,久无人居荒废多年。2016年春节前夕,我就是在这里感应和唤出了他。
4,后来拍摄的院门,院落的竹子。
事情过去太久,许多细节无法细致还原和呈现,起承转合之处可能有些生硬。这个故事的起源,也就是1999年8月10日当夜,少峰预谋不轨也好,迷失心智也罢,无论从现实世界或是虚幻玄机出发都说的通,我无意为少峰这小子辩护,只是如实展现这段经历的原貌。众所周知,所谓鬼魅魍魉,具有不可测量和不可重复性,无法自证。但正因如此,才是自古以来引人入胜的魅力所在,诸多风月故事更显神秘与隽永,成为我们永久讨论的话题。
也许有一些朋友会怀疑故事的真实性,诚然,正如文中所说,我无法拿出实际证据证明他回来过(拿出来那才真是活见鬼了啊),我只说件件属实。第一次记录如此长文也是怕自己日后遗忘留下遗憾,也希望有高人可以给出一些解释。承蒙厚爱,诸位姑妄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