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没有啥子前世记忆,也不需要,完全不需要。
但是,在生活当中,我发现似乎所有人都很喜欢这玩意:
夫妇俩闹家庭矛盾了,去找大师发功,看看这死鬼是不是前世的冤家,所以我才需要今生来给他还债;亲子关系闹矛盾了,去找大师发功,看看这熊孩子是不是前世冤家,所以我才需要今生来给他还债。
总之一句话:但凡在生活当中发生了任何我无法面对或解决的问题,那便一定是前世的冤亲债主找上了门——背后的潜台词乃是:不关我的事。
热衷于纠结前世记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来一件往事。
13岁的女娃记得自己的前世
却说哥们早年在四川云游,听闻某镇某县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娃能记前世,是乡里乡外的名人。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我便决定亲自过去瞧瞧。
到地以后,经朋友介绍,与女娃的父亲取得联系,被告之来采访的人太多,得排队,此外,采访挂号费是每人500块人民币,每次30分钟。好说歹说,终于以“宗教学田野考察”之名,让老头给我打了个对折:250。
第二天,风和日丽,我早早地赶到现场,发现小女孩一家的门口早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有电视台的采编,扛着摄像机;有报社的记者,大包小包一身摄影装备;更有一些周边的小朋友,不断在屋子周围跑动,边跑边喊:“小鬼头、老太婆!跑得慢、跳不开!隔壁村的寡妇来投胎!……”
我抓住其中一个小鬼,问他:
“你们唱的这是什么?”
“嘿嘿……”那娃也不说话,只是朝我笑,我便拿出一些饼干来贿赂他,看见这边有饼干吃,紧接着其他的小鬼也跟着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全都伸出手来问我拿饼干,叽叽喳喳的,活像一群出笼的小鸟。
“别抢别抢,全都有,全都有……”看着娃儿们活蹦乱跳,我也挺高兴,便将一身干粮全都掏了出来。
等他们被我的糖衣炮弹俘虏之后,个个蹲在原地吧唧吧唧嚼个不停,我便问道:
“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能给叔叔再唱一遍吗?”
娃儿们争先恐后地唱了起来:
“小鬼头、老太婆!跑得慢、跳不开!隔壁村的寡妇来投胎!”
一边唱,一边指向旁边的小屋,然后朝我神秘地笑了笑。
我心领神会,继续问道:“这个……隔壁村的寡妇,她现在几岁了?”
“13岁!”由于娃儿们充满活力,所以导致我的每句问话都变成了抢答题,他们生怕自己回答得不够准确,不够响亮。
“13岁?那你们为什么叫人家老太婆?”
娃儿们又嘻皮笑脸地笑了一通,然后断断续续说道:
“她是个驼背!”
“还拄着拐杖!”
“整天咳嗽,咳咳咳……”
娃儿们一边描绘,一边模仿,使得我内心的好奇之火熊熊燃烧。
等了一会,一个干枯的瘦老头过来找我,生得尖脸猴腮,上来就管我要钱——这应该就是女娃的父亲了。
我交过250块现金,他才把我领进屋去,然后自个守在门口,完了不忘叮嘱道:
“兄弟,你进去采访吧,半小时以后我就来叫你,可不能耽搁了,你看看,我这门口还有多少人……”
门外虽然阳光明媚,门内却黑漆漆一片,一股湿气扑鼻而来,有个胖乎乎中年妇女招呼我坐下之后,指着床上的小鬼,冷冰冰地说道:“她就是我们的女儿……”
中年妇女说完之后就去做家务去了。
走近床铺之后,我闻到一股霉味,只见上面坐着一个人,披着厚厚的好几件外套,手上不停地织着毛线,手指干枯而黝黑。
我在一旁坐下之后,有些尴尬,干咳一声,说道:
“你好……”
她抬头瞅了我一眼,并没有回应,继续低头织毛线。
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我干脆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听说,您有前世记忆?……”
隔了半晌,才听见对方缓缓答道:“……是啊。”语气上的苍老,与语音上的稚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就是一个小鬼故意压低了嗓子在说话,但是又显得很自然。
“那么,我想请问下,这前世,是哪一世?”
小女孩也不抬头,马上答道:“就在10多年前,我就住在隔壁村……”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儿子儿媳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公众号嗣汉天师府,每天晒晒太阳,打打毛线,倒也不愁吃穿,儿子每个月都会寄生活费回来……只是那我可爱的小孙女哦,好几年都没见了,现在应该十五六岁了吧……”
一旁的妇女突然搭话:“这个鬼姑娘,一天到晚净说胡话!前些年,清明节带她去上坟,遇见别人家的小朋友,非要抓着说那是她孙女,把人家的娃儿吓得个半死……唉,这事就这么传开了,越传越玄!我们家那挨千刀的,不把娃送去医院治疗就算了,还拿这家丑去到处宣扬……最后搞成现在这样!”妇女一边抱怨,一边使劲做家务,把屋子里震得当当响。
小女孩恶毒地看了妇女一眼,然后扭头悄悄对我说道:“她可不是我妈!”
我夹在两人中间,进退两难,甚是尴尬,只能装模作样喝口水假装啥也没听到。
小女孩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家呀,住在隔壁村的梧桐坡上,门口一片梧桐树,绿油油一片,漂亮极了……”一边说一边回忆,说完之后她干咳了几声,咳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继而幽幽地说道:“我这辈子是活不长了,什么时候要入土,我就要死在家门口的梧桐树下!”
这话被一旁的胖妇女听到了,她也不扭头,只是更加使劲地摔打家务,把气全都发泄到了家务上,但终究还是不解气,便忍不住咒道:“别人家生个孩子!个个白白胖胖活蹦乱跳的!我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哟!生出这么个鬼东西来……”说完之后,泣不成声。
娃他爹听见屋子里面有动静,就冲了进来,几句话把我给打发掉了,然后就领着我往外走。临别前,公众号嗣汉天师府,我扭头最后往了那女娃一眼,面对母亲的哭泣,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双眼呆滞而老迈,完全无所谓,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望着那片她早已在心中选好的葬身之地。
——几年以后,朋友告诉我说,这个小女孩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死掉了。
后记
小江老师记曰:
13岁的女娃,拥有前世记忆,这其实是一个悲剧。
当我望向她的眼睛,看不见13岁的青春与活力,只能看见一个死气沉沉的老太婆。
——纠结前世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刨开每个人的历史,除了一地腐臭的垃圾,又还剩下什么?
我看见过二三十岁的姑娘,总是抱着从前死不松手,成天妄想着回到30年前,要让昨日重现、要逼死人复生——30岁背30岁,瞬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
我也看见过二三十岁的男青年,似乎总是活在穿开裆裤的童年,似乎永远都在找妈妈,告别了老家里的老妈子,就要给自己找个新妈子(新娘),然后,将所有的家庭责任全部抛给新旧两个妈妈,自己只需要像小孩一样继续胡闹就行。
——所谓“轮回”,其实不过就是对过往的无限重复。就此而论,其实每个人都拥有前世记忆:昨天的、上礼拜的、去年的、十年前的、二十年前的、三十年前的……如此等等。
明明知道熬夜不好,但又总是改不了昨天的习惯;
别人在上礼拜随便说了一句话,我们要放在心里记三年、三十年;
怨呀,恨呀,放在嘴边嚼来嚼去,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说了一辈子,不过就是些微不足道的是是和非非,天天放在心里,早已腐臭不堪,但是又舍不得丢,仿佛绝世珍宝一样地珍藏着,然后片刻不停地拿出来反复擦拭。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时度此身?
——不急不急,等我把昨天(前世)好好品尝(轮回)个千百年,再来谈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