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记者张轶拍摄的一张名为《挟尸要价》的照片夺得了中国新闻摄影最高荣誉金镜头奖。
(《挟尸要价》)
图上这位身着白衬衫的老人,名为王守海,是湖北荆州的一名“捞尸人”。《挟尸要价》的照片走红之后,引起轩然大波,人们纷纷指责王守海没有良心,发死人财,“捞尸人”这一职业因此走入大众视野。
据传,他们最怕捞花季少女,每次打捞前都要用鸡血洗手,甚至因为职业的特殊性被称为“黄河鬼侠”。在种种传说背后,这些“捞尸人”真实的面目究竟如何?
“挟尸要价”?
2009年10月24日,长江大学的15名大学生来到荆州宝塔湾沙滩郊游。10月的湖北已不见夏日的暑热,大家在岸边放风筝、堆沙子,玩累了就坐在沙滩上野炊。
就在大家高高兴兴地野炊时,忽然听到了有人急促地求救,大家循声望去,发现有两名儿童失足落了水。长江大学的三名男生听后奋不顾身地就冲进了宝塔湾想要救人。
宝塔湾的水流湍急,常有暗流和漩涡,连经常冬泳的游泳爱好者都不敢贸然行动。短短五分钟后,不仅两名儿童没有被救上来,三名男大学生也因体力不支,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宝塔湾提示牌)
当天下午2点,王守海接到打捞公司同事的电话,说宝塔湾有尸体要打捞。放下电话,王守海便带着粗大的鱼钩和尼龙绳前往宝塔湾。
在打捞到第一具尸体之后,为了防止尸体被水浪冲走,王守海用尼龙绳在尸体的手腕上打了个结,再用钩子把尸体拉住。长江大学的学生们看到王守海用如此粗暴的方式绑住了自己的英雄同学,开始指责王守海不尊重死者的尸体,急切地想将自己同学的尸体要回。
(白衣男子为王守海)
还没等王守海开口,打捞公司的老板陈波突然横在了学生和王守海的中间,向学生们“谈”价格:“一具尸体要1.2万元,三具一共3.6万,天黑的话,夜间打捞的价格是一具1.8万元。”
这让长江大学的学生们大吃一惊,大家都没有收入,哪里凑得出这么多钱呢?但打捞公司的老板陈波坚持一手交钱,一手交尸,还称如果拿不出钱,就把已经打捞上来的这具尸体扔回江中,留给鱼吃。
学生们无可奈何,只好打电话向学校辅导员求助。老师们赶到现场后,先凑了3700元当作定金给陈波,并向陈波承诺,他们已经跟学校的会计申请了费用,等到账了第一时间转给他。陈波这才松口,让包括王守海在内的八名“捞尸人”继续打捞剩下两具尸体。
这次打捞事后,陈波付给了王守海等八人4000元的出工费,分摊下来,捞尸队的每个人只拿到了500元。
事情结束后,当地的报纸报道了大学生救人后落水的新闻,王守海得知在宝塔湾打捞的三具尸体,原来是见义勇为的年轻生命后,将所得的500元归还给了学校。
照片上的王守海之所以看起来气势汹汹,挥动胳膊像是与人谈判,其实是因为事发当天,岸上人群聚集,加上河水的浪花声,非常嘈杂。王守海只得大声呼喊,挥动手臂引起岸边人的注意。张牙舞爪的肢体动作被记者张轶捕捉到了,王守海看上去像在与岸边的学生们讨价还价,因此被人误解、受人白眼了好多年。
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的王守海,被无故卷入舆论的旋涡,他决定以侵犯肖像权和名誉权的名义,起诉记者张轶。
面对记者的采访,已经70岁的王守海红了眼眶,委屈地说:“我做了一生好事,现在却落了个骂名,心里非常不舒服,我希望可以恢复我的名誉,纠正事实。”
然而维权之路怎能如想象中那般简单?
王守海的案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拖着,得不到解决。2013年,记者张轶因患肝癌去世,王守海的案子就这样无疾而终。
不被理解,不断被指责,王守海疑惑地打电话给儿子问道:“为什么大家都在骂我?我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吗?难道我做错了吗?”
“捞尸人”的生活
其实“捞尸人”的生活并不如大家看到的那么有利可图,他们往往委身于各个打捞公司,用生命安全换取稀少的报酬。
有一部名为《河对岸是山》的电影,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讲述了偏僻村庄的“捞尸人”的故事。电影中“老魏”的原型,是来自甘肃省兰州市皋兰县的魏应权。魏应权家境贫寒,是目前在世的“从业”时间最长的“捞尸人”。年轻时,魏应权在皋兰县什川镇的黄河什川水电站靠捡垃圾为生,生活非常拮据,每个月都要因还不上盖房欠的债和银行贷款而苦恼。
后来,在魏应权捡垃圾的过程中,由于水性良好,魏应权经常在水电站附近的河水里“捡”到一些尸体,尸体的亲属在认领尸体后,为了答谢魏应权,或是觉得魏应权打捞尸体不容易,通常会塞给魏应权一些钱作为报酬。但这些钱还是杯水车薪,不够魏应权还债。也有一些和魏应权一样贫苦的人,就算要价,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付给他,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大概十年前,各个地方还没有完善专业的水上救援队,一旦有人发生意外,除了依靠渔民,更多的人还是选择求助尸体打捞公司。
(《河对岸是山》电影截图)
尸体打捞公司里的员工,大多是像王守海这样家境清寒的“捞尸人”。他们的年纪大多是五六十岁,如果不依靠打捞公司,这些年迈的“捞尸人”几乎很难以此为生。但投靠打捞公司后,自己的收入也十分微薄,与高危的打捞工作的回报呈反比。
(《河对岸是山》电影截图)
“捞尸人”在打捞尸体的过程中,首先要面对的最大的问题,是尸臭。
《河对岸是山》中的老魏是一名职业“捞尸人”,当老魏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儿子魏德良便继承了父亲“捞尸人”的工作。在随父亲“捞尸”的第一天,德良掀开白布,看到已经泡到变形的尸体,闻到尸体散发着腐烂的气味,跑到一边呕吐。
(《河对岸是山》电影截图)
电影的原型魏应权与尸臭的“相处”更加紧密。为了避免岸边尸体的气味,魏应权只能不停地抽烟。到了夏天,尸体味道更重了,魏应权一天要连着抽完两包烟,才能缓解尸体腐烂发出的令人窒息的臭味。
(《河对岸是山》电影截图)
由于常年打捞尸体,魏应权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尸臭。魏应权的妻子嫌弃魏应权“身上味道太臭”,不许魏应权和家里人同桌吃饭,还禁止魏应权放过尸体的三轮车进入家里的院子。
家里人都对“捞尸”这件事如此忌讳,就更不必说外人了。魏应权十分孤独,几乎没有朋友,同村的人嚼魏应权的舌根,说魏应权“碰过死人,不吉利”,因此都不愿与魏应权交往。
(魏应权)
其次,“捞尸人”在打捞的过程中还要面对各种突发情况,只有水性很好的人,才能,也才敢做“捞尸人”。
“捞尸人”还属于高危行业,这个群体的人常常被保险公司拒之门外。而且当时水上打捞的法制法规不健全,许多人在捞尸的过程中遭到意外,不少人在遭遇变故时,权益无法得到保障。
在一般情况下,“捞尸人”打捞尸体的环境经常会有暗流涌动的情形出现。“捞尸人”在捞尸的过程中需要用心甄别哪些是真的平静的水流,哪些是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死亡漩涡。如果突遇恶劣天气,河水上涨,可能会因为判断错误动态的水流而命丧黄泉。
(《河对岸是山》电影截图)
比如,魏应权生活的皋兰县多沟壑,山高坡陡,峡谷众多,又位于黄河的中上游,水流湍急。在这样变幻莫测的环境下进行打捞工作,是非常困难和危险的。
而且被河水侵蚀的尸体,形态甚是骇人。僵硬、浮肿,像一只巨型人体气球。有些在水中浸泡时间较长的尸体,眼球会变成蓝色,整只眼睛向外突起,嘴唇发白,舌头笔直地吐出来,散发着常人无法忍受的恶臭。
因此,“捞尸人”又被人们称为“黄河鬼侠”。
由于打捞工作繁忙,经常有人手不足的情况出现。魏应权曾在出船的时候脚上受了伤,还没等伤口痊愈,就不得不下水接着工作。这样循环往复,脚上的伤口便会化脓,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疤。
北京60多岁的“捞尸人”崔杰,曾在1月份的冷水里捞过尸体,另一次他在化粪池中打捞尸体时,皮肤不幸被感染,留下了后遗症。这些医疗费用,不仅不能报保险,打捞公司也概不负责。
因此,许多独立的“捞尸人”因个人权益无法得到保障,只好把打捞尸体的成本和风险转移给死者家属,所以才会频繁出现“挟尸要价”“非法交易尸体”等现象。
(《河对岸是山》电影截图)
一名找魏应权打捞过尸体的死者家属秦先生,向记者讲述魏应权狮子大开口的经历:秦先生的儿子失踪好几天,搜寻过儿子常去的地方都不见踪影,无奈之下,秦先生打算求助“捞尸人”,在黄河里碰碰运气。在听闻了魏应权的名气后,主动打电话请求魏应权帮助自己找儿子。魏应权答应了,在听秦先生描述失踪者失踪信息之后,魏应权要秦先生来到一个悬崖边等候。
大概一个小时后,魏应权拖着尸体出现在了秦先生的面前。当秦先生急迫地想要确认尸体时,魏应权却说要先付200元才能看尸体的脸。秦先生无可奈何,匆忙塞给魏应权200元,求他行行好,让自己赶紧看看这个尸体是不是儿子。
就在家属确认之后,想要带走儿子的遗体时,魏应权突然狮子大开口,说必须要支付6000元才能带走尸体。
(《河对岸是山》电影截图)
在一番讨价还价后,秦先生最终以4000元带走了已经失踪多日的儿子的尸体。
记者向魏应权求证,魏应权叹了口气,说自己也是为生活奔走的人,为了还债,给老人治病,还要养家糊口,不然谁会愿意做这样的事?
(《河对岸是山》电影截图)
“捞尸人”的生活得不到保障,行业外的人不能理解,认为他们“挟尸要价”的行为是趁火打劫,赚死人的钱。死者家属与民间“捞尸人”的冲突其实反映了官方打捞团队的缺失,以及缺乏对水上法制和政策的监管。
年老的“捞尸人”无路可去,日复一日,猜测着迷雾般的未来。
玄幻的”行规“
近几年,各个城市逐渐成立了水上救援队,现在已经发展成了比较成熟的救援队伍,“挟尸要价”的新闻已经鲜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但有关“捞尸人”的行业内亦真亦邪,充满玄幻色彩的“行规”,仍然留在民间。
例如,如果同一具尸体三次没有捞上岸,就不能再捞了,因为尸体的真身虽然身体死亡,但意识认为自己还活着。
据说有一次,一个刚入行的年轻“捞尸人”,从黄河中央捞出一具男人的尸体,后来被村里人证实,是同村失踪的一个17岁男孩。在将尸体送回家属手中后,当天晚上,死者的家属突然开始发高烧,吃什么药都不见好。有经验的“捞尸人”得知这个消息,告诉那名年轻的“捞尸人”,这种尸体不能捞,要抓紧还回去,不然会闹出人命的。年轻人听了话,又将尸体送回了河中。没过一会儿,死者家属反复不退的高烧,退了。
电影《河对岸是山》中,也出现了“捞尸人”特有的规矩。捞尸人“老魏”,在出船捞尸后,要用刀将红公鸡的脖子割断,取鸡血洗手,以除晦气。
(《河对岸是山》电影截图)
还有一些关于“捞尸人”用红色公鸡祭拜河王的说法。“捞尸人”每次出船前,必须要带上一只红色的公鸡,用来祭拜河王,并在捞尸后再把红公鸡丢入河中,孝敬河王。
如果在打捞的过程中遇到直立在水中的尸体,“捞尸人”通常不会轻易打捞,因为他们认为这些竖立在水中的其实不是人的尸体,而是怨气冲天的鬼煞。
据说这些在水中直立的尸体都是黄河上的横死人,因为怨气太深而不愿倒下。这些尸体头上有一缕长长的头发,保持着行走的姿势,随着水浪的波动前后缓缓地晃动,像是要报复完它们恨的人才肯倒下。在许多已经干涸的河床中,人们甚至能看到清晰的脚印,步伐缓慢地向前,走到河床的尽头再转一个方向继续走,宛如在水下散步。
有些“捞尸人”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看到这样的尸体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害怕沾染上什么邪气、怨气。
另外,“捞尸人”还不愿捞花季少女的浮尸。
少女爱美,总留长发,那些溺亡的少女的长发遇了水如海藻般凌乱烦琐,很容易和水草缠绕在一起,无异于加重了打捞的难度。而且“捞尸人”认为,花季少女的溺亡,要么是为情所困选择自杀,要么是被人谋杀,怨气很重,不能轻易招惹。
“捞尸人”的结局
2018年,王守海的采访截图被网友做成表情包,“梭哈老人”一时占满贴吧和各个游戏群的版面。
娱乐化的时代解构了一切苦楚,没有人在意王守海曾经经历过怎样割裂的痛苦。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网络上的人们不断强调自我的高尚,站在道德高地指责他人。在这种“我们”与“他们”的故事冲突当中,王守海受到的伤害逐渐扩大,任凭王守海如何辩驳,他依然摘不掉别人扣给他的帽子。
魏应权已经年迈,搜寻不到他现状的资料,只知道他的儿子魏职军接替了父亲的工作,开始了日复一日打捞尸体的工作,重复父亲的人生。
(魏应权的儿子魏职军)
脚部感染留下后遗症的崔杰,因年纪过大无法申请加入水上救援队。一整个夏天,崔杰都坐在河边发呆,没有一次打捞的机会。潜水的气罐放在崔杰旁边,远远望去,绿荫下坐着一位孤独的老人,和两个硕大却破旧的银色气罐。
“属于我的那页历史翻过去了。”崔杰说道。
(“捞尸人”曾用来记录信息的笔记本)
入土为安是中国人对逝去亲属最后的希望,“捞尸人”所打捞的,不只是一具已经失去意识的遗体,还是人们对已逝之人的念想,捞上来了,心就安了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