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头是太平间的守夜人,程老头没啥爱好,就爱说两段山东快书,别的不说,只说好汉武松。
程老头有个儿子,可惜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程老头生活中有两件大事:一是照看儿子,二是照看死人。
这天夜里,他说“武松赶会”这一段,正说到热闹处,忽然噎住不说了,头皮发麻冷汗直冒。一声鼓掌声!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屋里就他是活物,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啪!又传来一声……
愣了半晌,他才战战兢兢关死太平间里的日光灯,躲进自己值班的小屋。刚进小屋,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敲门声把程老头的三魂六魄敲去大半,他颤抖地问:“谁?”
“我!”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程老头定了定神,打开了门。
门外有个人打着手电筒问:“老程,有烟吗?我那儿断顿儿了!”
“有有有!”程老头连声说,慌慌张张去摸烟。来人叫黄金银,是医院的保卫科科长,今晚轮到他值晚班。程老头摸来一盒烟递给黄金银,黄金银弹出几棵,把烟还给程老头转身就走。
程老头慌忙把他拉住:“别走!”
程老头急忙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黄金银。
黄金银惊异地问:“掌声?不会吧!是不是你听错了?里面就你一个人,除非……”黄金银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又连忙否认道,“不,不可能!老程,没事快睡觉吧,别胡思乱想,我先走了!”话没说完,他已走出了好几步,走得太急,差点栽个大跟头,程老头哪里还睡得着,挨到天明,眼睛熬成了红樱桃。
从那以后,太平间里就时不时地响起掌声,他依然照顾儿子和死人,依然说他的快书,而且说得更起劲了。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大吼一声:“掌声!”干巴巴的掌声就会应时响起,配合得别提多默契了;程老头微笑地点点头,好像真有那么一位欣赏者。有时他还会叽里咕噜地和这位欣赏者聊天,聊得热火朝天,其实他面前什么也没有。
好几天他都没有说书了,太平间里只剩下干巴巴的掌声。因为他儿子死了,害死他儿子的就是他自己。那天给儿子吃安眠药,失手给他儿子吃了整整一瓶。
儿子死后,程老头的生活只剩下照看死人这一件事了,他依然如故,只是呆在太平间里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
程老头走到空凳子面前探着腰指着黄金银说:“他是我们医院的黄科长,挺好的一个人!”他又转过身指着空凳子介绍:“黄科长,这是我的一位老友!见面就算认识了,以后大家彼此关照啊!”
黄金银看着空凳子,心里一阵阵发毛,声音里透着恐惧:“老程,你在说什么?我没看见什么人啊!”老程脸一板:“别瞎说,他不就在你面前吗?人家已经伸出手等你好久了,你咋不跟人家握手呢?”
黄金银本能地伸出手,冷风打在手背上,他浑身一哆嗦,磕磕巴巴地说:“老,老程!别,别开玩笑!他,他是谁?”
程老头神情一凛,响亮地说道:“他非旁人,乃打虎英雄武松武二郎是也!”
“武松?”黄金银脸色一变,瞠目结舌。
“不不不,看我这记性,武松打虎还没回来呢,他不是武松,他是我的儿子!”黄金银脸色更难看了,他想,程老头一定是疯了,他儿子几天前已经死了。
这时,太平间里突然响起干巴巴的掌声,程老头一听,精神一振,对黄金银说:“你俩先聊着,我该说书了,老朋友都等不及了!”
黄金银惊叫一声,撒腿就跑。程老头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小贼,往哪里逃,吃俺老孙一棒!”黄金银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一边爬一边呼救:“快来人啊,老程疯了!”这一声喊把夜空撕开了一道口子,许多人从楼上窗户探出头,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
此后几天,程老头没有来上班。过了几天,他还是来了,不过这次,他换了一种身份,他是横着进来的。看来老程真的疯了,不疯他不会从楼上跳下来摔死。
接替程老头的是个姓黄的老爷子,年龄不仅和老程相当,而且也爱吼两嗓子。不同的是,快书改豫剧了。黄老汉唱起来也不含糊,别的不唱,只唱《朝阳沟》。这天,他唱道:“你要愿走你就走,我坚决在农村干它一百年……”“年”的拖腔还没唱完,那干巴巴的掌声又来了,他底下一热,裤子都尿了,魂不附体地飘到了保卫科。
“鬼,有鬼……阿金,不,不好啦……”黄老汉舌头打了结,费了好大劲才把事情说明白,黄金银听后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咳,瞧我这脑子!”随后,他领黄老汉回到太平间,黄老汉壮着胆子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说话,从墙壁的暗柜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来。他抠掉里面的电池,得意地说:“我的亲爹,要不是这玩意儿,你现在还拾破烂儿呢!”
原来,黄金银父母早亡,是黄老汉把他拉扯大的。黄老汉打了一辈子工,老了也没有退休金,他怕黄金银说他吃闲饭,就到处捡垃圾换钱。黄金银知道他的想法,就寻思着给他找份工作。思来想去,他感觉看太平间倒是个不错的差事。虽然比拾垃圾名头上好不了多少,但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
太平间的程老头,精神矍铄,不像一时半会儿就吹灯拔蜡的样子,想接他的班,难!这不,他就想出了这么个损招。目的达到了,挨了顿揍却是他没想到的,现在想想还心有余悸。
“啪——”熟悉的声音响起,黄金银的笑容凝固了。他看着手上的电池,把录音机挨在耳朵边。“啪,啪——”掌声不断,不是从录音机里传来的。他表情怪异,循着声音走了过去。他拉开一个尸盒,掀起盖在上面的白布,一张熟悉的面庞闯进他的瞳孔。程老头直挺挺地躺在里面,脸上似乎挂着笑容,黄金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他看见程老头的皮肤慢慢地收紧,黯淡,消失,最后竟变成了一副骷髅。骷髅挪了挪身子,扬起无肉的骷髅头,用黑洞洞的眼睛逼视着他,动着下巴说:“祝贺,你的目的达到了!”黄金银“啊”一声晕了过去。
醒来后,黄金银傻了!医生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妄想症,幻听幻视,总之是变成了和老程儿子一样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奇怪的是,黄老汉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也没看到什么异常的东西。
从此,黄老汉也有了生活中的两件大事,一是照看干儿子,二是照看死人,夜半三更,太平间里依然戏声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