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鼎三先生,是我老家雅安的一个奇人。
夏先生幼年时,父母便去世了,由家族寄养。
夏先生说,他十一岁的时候才进私塾,仅仅学了《三字经》和《论语》的《学而》《先进》两篇,便废弃了学业,因为太顽强调皮,老师不愿意教。
而族人也因为他太桀骜不驯,害怕惹出祸来连累自己,驱逐了他。
一开始,年幼的夏先生靠偷一些瓜菜来果腹,后来跟着一些无赖子弟,在江湖上游荡多年。
因为这个缘故,他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人情世故异常精通,而他的智谋心计,更不是常人能够比的。
20岁之后,夏先生一改往日恶行,当了一个卖菜小贩,不久便成了小康,十年之后,竟然成了雅安一带有名的富商,旗下拥有茶叶和布业两大商号。
当时嘉陵江和雅江两河流域的所有袍哥组织,都闻风而来,心想着这个人原来是江湖人物,现在这么富有,不如将他拥戴为四十八处公口组织的总舵手。
没想到夏先生改行之后,一改旧习,家里往来的都是读书人,而且对袍哥圈子深恶痛绝,早已绝交。
夏先生每每跟我们说,“你们千万不要加入袍哥组织,袍哥,就是匪徒的媒介啊!”
但是,因为夏先生当时经营的茶叶,经常采购于嘉陵江和雅江一带,如果一口回绝了这些袍哥的请求,恐怕对生意不太好。
所以,他权且答应了,后来又借故将总舵手一职委托给组织中比较杰出的人,并且捐资了相当的财物。
夏先生对家里人说,“他们拥戴我,为的就是这些财物啊!”
从此以后,夏先生敬重名士,虚心下问,自学医术。
不到一年,竟能通达《陈修园医学二十种》(陈修园是清代著名医学家),给人开方子治病,屡有奇效。
民国初年,西征军统帅是川督尹昌衡。
西征胜利后,尹昌衡迫切地想要在西南一带奠定自己的政治经济基础。
于是,尹昌衡把当地的名流富室召集于一堂,共商大计,如天全的经学家杨兰高、雅安的余解元(科举时解元)也在其中。
夏鼎三先生在这样人才济济的大会上,声如洪钟,侃侃而谈,发言精辟又典雅,十分中肯。
尹昌衡对左右的人说,“这次大会上,只有这个人算得上西南的奇才啊!”
于是,尹昌衡聘请夏鼎三先生为军府的高等顾问,川藏茶叶公司成立后,又推任他为经理。从此,鼎三先生便成了尹府的入幕之上宾了。
我因为家贫,十三岁废读学商,受业于夏鼎三先生门下,奉他为师。
拜师之日,先生对我说:“数年来我各号收徒,都是由儿辈来带的,但你幼年丧父,又能断文识字,我特地破例,亲自收你为我的最后一个门人。我呢,是没什么技能传授给你的。但孤臣孽子之心,其志多刚毅愤发,我就是凭借这股志气发愤图强,才有了今天。你的身世,和我相似,所以我也用这句话来勉励你。你当知道,‘有志者事竟成’。”
(注:孤臣孽子,成语,指孤立无助的远臣和贱妾所生的庶子,引申为不容于当政者但心怀忠诚的人。)
我私下想,先生的谈吐完全没有商人口吻,比我学校的国文老师更胜一筹。从此便十分敬重先生了。
先生有空的时候,就会谈起过去的经历。
不愧英雄能本色,即使是从前偷猫盗狗之事,他也一点也不隐讳。
先生常说,他一生不信神奇鬼怪,只相信金钱万能。
然而,平生只有一件事,确实很神奇:
那是他十三岁时,打算去康定赌场谋生活,为了行程快捷,徒步穿越大相公岭。
走到“牛屎坡”道中,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走都走不动了。
当时路边的小馆子,正出锅热气腾腾的玉米粑。夏先生就坐在路边的磐石上休息,盯着对面的动静,寻思找个机会偷粑充饥。
不多会,一顶轿子从西边过来,轿夫嚷嚷说,“嘿!这个乌梢蛇昂起脑袋挡在路中间,要咬人的样子,真是吓死人了!”
跟着又接连来了两顶轿子,每一个轿夫都这么说。
夏先生心想,乌梢蛇挡道有什么好怕的?我去杀了它煮来吃得了。
于是赶紧起来往西边走。
没想到一看,横在路中间的哪里是什么乌梢蛇嘛!明明是一串青铜钱。
当时的青铜钱,一串有一千文。夏先生赶紧捡起来,裹住拴在自己腰上,从此就以这串钱作为沿途费用。
直到他到了康定,都还剩下数百文钱。
夏先生秉持“眼见为实”的思想,在没有亲眼见到飞机之前,虽然看到欧洲战争画报上有飞机的照片,但始终不相信那是真的。
他常常说,“轻轻上浮的气中,除了飞鸟,什么能在其中翱翔呢?”
后来,一四两军交战,皮河失守。
一军的飞机,跟踪飞来侦查邛崃、雅安一带。
实际上,那不过是一两家小型的双翼机罢了,投下的炸弹,也只是跟迫击炮弹一样小。但是,机声隆隆,破空而来,很是摄人心神!
当飞机飞到雅安上空时,我们对夏先生说,“您不相信有飞机,现在飞机来了,您快出来看看!”
夏先生就走到庭院中,抬头一看,“嘿,还真有能飞之机啊!”
一句话没说完,就跌倒在地——被活活吓得。
我们赶紧把他扶回房。
夏先生的心刚缓过来一点,立即下令,让我们用茶包迅速地砌两间防空室。
数百年来,雅安一直为藏区提供砖茶。压紧的茶叶硬如砖石,所以用茶包修防空室,是完全可行的。
修好的防空室,每间可以容纳二十多个人。
在北走廊上砌的是女眷专用的防空室,在背后开门,然后又砌了一个掩体来遮住这扇门。
表面一看,只以为自己身处茶店之中,四面都是堆砌如山的茶包,根本不能察觉有房间。
男人用的防空室,在南走廊上。
地面当了过道,门开在外面,没法再砌一个掩体来遮挡了,于是就挂了一条被子,权做门帘。
其实,一看就知道里面有房间。
请记住这两个房间的结构布置,后面很有用。
近代,四川境内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军阀,经常为了抢夺地盘而混战。这段故事也要结合当时的背景才能理解。
这场战争,很快便激烈起来了。
满城都听得见枪炮声。
刘军帅的住处,是一座西式大屋,房门口中了弹,伤到了一两个人。
于是,刘军帅立即搬到了夏家的防空室中。
军队首领都来了,夏先生自己也不能不搬了。
于是,夏先生便把子孙和店里的重要账目,还有一些珍贵的金银珠宝,统统都转移去了男用防空室。
当时,我也在其中。
大约吃早餐的时候,外面的传令兵报告说:
“敌军已经从城东的周公河涉水进入雅安东城了!”
刘军帅一听,立即率领侍卫……赶紧地向荥经、广汉跑路了。
人马都走光了后,我们也赶紧躲到防空室中。
不到半个时辰,大门就被叩得震天响——搜查刘军帅的兵马,来了。
没人应门,装不在。
这也拦不住他们。
有人翻墙进了院子,破门而入。跟着,手里拿着大刀的、手枪的,鱼贯而来。
我从门缝里看到他们的番号,知道是军阀李其相的下属。
这些兵丁很快发现了北走廊上的女用防空室,高声呼喝女眷们出来。
女人们没办法,都一起走了出来。
兵丁把她们身上的金银首饰都搜刮一空后,又冲进女用防空室细搜。
可是,票据、金银都在我们这边,所以他们也没什么收获。
他们又怒吼喝问,说当家男子在哪?
气势汹汹,连见惯了大场面、袍哥出身的夏先生,都吓得面无人色。
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出去,肯定是要被洗劫一空的;可是不出去,一旦被搜出来,恐怕就会丢了性命。
我赶紧对他们说:“我们赶紧默念观世音菩萨名号,求观世音菩萨救难!”
乱兵到处翻检,搜查不到男丁,便闯到内室中去翻箱倒柜,把衣服细软洗劫一空。
这一拨刚走,又来了下一拨。
反反复复的,从早到中午,竟然是络绎不绝,整整来了七批人马搜查!
可奇的是,被掩藏得看似天衣无缝的女用防空室,反而被他们轻易搜查了出来。
而只挂了一条被子遮住门,堂而皇之就在南走廊上的男用防空室,竟然没一人察觉!而重要的人物和真正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面啊。
这是谁蒙住了他们的眼啊?!
到了午后,军队彻底撤了,我们这才敢出来,惊魂始定。
我对夏先生说,“一念之诚,您能说菩萨没有加持力吗?”
夏先生频频点头,算是默认了。
之前,他可是经常说“我一生不信神奇鬼怪,只相信金钱万能”的。
战局,很快就被调停了。
雅安河以上,仍然归刘军帅统领。
而我,不久便被委任总指挥部参议,在机要处办公。
夏先生知道后,为我摆酒请客。
席间对我说:“我一开始就对你说了,有志者事竟成,现在你信了吧?”
又环顾宾客,“蔡山秀丽,羌水清澈,我们这样的山川,怎么可能不出英才?我门下有冰如,精通经史诸家(大师兄刘冰如也是贫家子弟,文笔雄健,我们当地的举人、贡生读了他的文章都自叹不如,后来他当了四川都督尹昌衡的秘书。尹昌衡和四川名流们的书信往来,基本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后出和卿,通藏文佛学。一门双绝,都是我亲手栽培的桃李啊!”
一边说,一边捋胡子,十分自豪得意的样子。
又说,“然而秀气都外发了,终不能内聚,这又是什么因缘啊?”
夏先生有四个儿子,虽然为他们请遍了名士来教学,但除了二儿子略通一点文墨,其他人连平时写个书信都费劲。
一说起这个,夏先生不胜唏嘘!灵异社区微信公众号
最后,他对我说,“我看你将来在学术上必然有大成。”
我说,“哪敢说成就!我只希望能够如自己学到的那样去努力实践,这样才算不辜负这宝贵的人身了。”
不久,恩师昂旺朗嘉(因事称名)来了雅安,住在夏家的楼房中。
此处说的昂旺朗嘉,即近代四川康定一带的昂旺朗吉堪布,生于1899年,八岁时於西藏色拉寺出家,获拉然巴格西学位,又依止帕绷喀大师努力实修,成为显密教证圆满的一代大善知识。
我在夏先生面前盛赞恩师的德行,心里暗自希望,如果先生也能依止恩师、得沾法露,那该多好啊!
可夏先生对我说,“我平生是从不礼敬僧道的,但我相信你。这样有德的大师,我是该尽东道主之谊,去拜见一下。”
于是,他准备了一些供养,和我一起到小楼拜见恩师,恭敬顶礼。
我想,这也是难能可贵了,只是时至今日,我仍以先生没能皈依受法而深以为憾!
第二年,夏先生就因为战乱,出逃峨眉乐山一带,终死于乐山的课寓。
原文:
鼎三先生,吾乡雅安之一奇人也。幼丧父母,寄养族中,据先生云:彼年十一始入私垫,仅念《三字经》及《论语》之〈学而〉、<先进〉二篇已,遂废读,以倔强顽皮,师不愿教之也。族人亦以其不驯,恐遭祸事而逐之,初偷瓜窃菜以裹腹,继从无赖游,渐长遂浪荡江湖矣。以此彼九流三教,无所不晓,人情世故,异常精通,智谋心计,非常人可比也。故彼弱冠改恶行,作贩菜后,不久即成小康,十年后竟成雅邑有名富室矣。彼拥有茶、布两大商号,尔时,嘉雅两河流域所有袍界组织,闻风而来,以其原为江湖人物,今复富有,众拥之为四十八处公口组织之总舵手。殊知彼改行后,一反旧习,其所住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矣,且深恶绝袍界。彼每谓余等曰:「汝等切勿入袍,袍者匪之媒也。」然以彼所营茶叶,常采购于嘉雅一带,骤绝彼辈,恐有不利,暂应其请,后借故委其中杰出者任之,助以财物,彼谓家人曰:「彼等拥我者为此财物耳!」从此彼敬重名士,虚心下问,自学医术,不到一年,竟能通达《陈修圆医学二十种》,能为人主方有奇效。当民国初年,西征军统帅为川督尹昌衡,西征胜利后,急欲在西陲奠定其政治经济之基础,召当地之名流富室于一堂,而共商大计,如天全之经学家杨兰高,雅安之余解元(科举时解元)亦在其中。鼎三先生于此大会中,声如洪钟,侃侃而谈,言词精雅,语多中肯,尹督谓其左右曰:「此大会中,唯此人为西南之奇才也。」聘先生为军府高等顾问,川藏茶叶公司成立,推任先生为经理,从此鼎三先生为尹府入幕之上宾矣。
余因象贫,十三岁废读学商,受业于其门下奉彼为师。当拜师之日,先生谓余曰:「数年来我各号收徒,均由儿辈主持之,惟知汝幼孤能文,余特开例收汝为我最后之一门人。余固无术以授汝也。然而孤臣孽子之心,其志多刚毅愤发;余赖此志气以图强,而始有今曰;汝之身世,略与余同,故以此勉汝。汝当知『有志者事竟成』。」余窃思先生之谈吐,全无商人口吻,较校中之国文老师犹胜一筹也。从此余甚敬之。
先生暇时,辄谈彼所经历,不愧英雄能本色,虽偷猫盗狗之事,亦无隐讳。彼常言一生不信神奇鬼怪,唯信金钱万能,然而平生唯有一事,确实为奇:十三岁时,思赴康定赌场以谋生活。于是徒步越大相公岭,取快捷方式行至「牛屎坡」道中,身无资斧,肠鸣辘辘,步亦蹒跚矣。见道旁小馆,方出热气腾腾之玉米粑,暂于道旁之盘石上坐而休息,以观对面之动静,思乘机盗其粑以为食也。少顷,见有从西而来之肩舆一起,舆夫嚷说:「嘿!彼乌梢(蛇名)昂首横道中,作喔人状,真骇煞人也!」瞬复来肩舆二起,舆夫皆如前说。先生窃思乌梢挡路,有何可惧?余当杀之,烹而食之可也。急起往西而观之,见横道中者实非乌梢,乃青铜钱一串计一千文,急拾起裹束腰际,沿途费用,直抵康定,犹余数百文也。
先生持「眼见为实」思想,彼未真睹飞机时,虽以欧战画报中拍照之飞机以观之,然彼始终不信天空有能飞之机也。彼常曰:「轻轻上浮之气中,若非飞鸟,何物能翱翔于其间耶?」后来,一四两军交战,皮河失守,一军飞机,跟踪飞来侦察邛雅一带,实际不过一二架小型双翼机,所投之弹亦小如迫击炮弹,然而机声隆隆,破空而来,摄人心神!当飞机来雅时,余等告先生曰:「先生不信有飞机,飞机来矣。请出而观之。」先生至庭院向空瞭望,目睹飞机而言曰:「嘿!真有能飞之机也!」一言未了,猝然倒地,盖骇极矣。扶起至室,心神定后,实时下令,用茶包赶速砌修两间防空室,每间能容二十余人I就北廊地上砌女室,开门于后,复砌掩体遮其门,从四面观之,只觉其为茶店中,所堆如山之茶堆,不见其为室也,南廊地面砌男室,地当过道,门开于外,不能再砌掩壁,悬被为帘以掩门口,固易见其为室也;事急矣,满城闻枪炮声,刘军帅住处,为张姓西式房,房门口中弹,伤「二人,刘立刻移住夏家防空室中。先生携其子孙及店内重要簿据,及金银珍物,均置于男室中,尔时余亦在其中□约晨餐时,室外传令兵报告:敌军已涉城东周公河进雅安东城矣。刘军帅立率侍卫向荥、汉撤退。人马去尽后,余等闭大门入室,约半句钟,扣门声急,少顷,有兵从墙垣进院,破门而入,持大刀者、持手枪者,鱼贯而来;余站室门从帘隙见其番号,知为李其相之军队。来兵急呼北廊防空室中人尽出来,女眷齐出,手上金饰被劫后,进防空室细搜无他长物。吼喊当家男子何在?其势汹汹!先生及其子孙,均面无人色。余谓彼等曰:「我等速默念观世音菩萨名号,求菩萨救难。乱兵遍觅不见男丁,速即入住室翻箱倒箧,将衣物细软劫尽。从晨至午,络绎不绝,连番前来搜劫者,共有七次,难见之室反易见,易见之室反不见,谁蒙其眼,竟无一人察觉此一悬帘之室,重要人物具在其中也。俟午后弹压队出,惊魂始定。余对先生及其子孙曰:「一念之诚,能谓菩萨无加被之力乎?」先生频点其首而默认。
战局得调停,雅河以上,仍归刘军管辖;余不久即任总指挥部参议,在机要处办公。先生闻悉,置酒宴客为余贺,席间谓余曰:「吾初对汝言,有志者事竟成,时至今日,其信然乎?」继环顾诸客而言曰:「蔡山挺秀,羌水澄澈,如此山川,岂无英俊。吾门前有冰如,精经史诸家(大师兄刘冰如亦贫家子,文笔雄健,邑中举贡,咸叹弗如,后任尹督秘书,尹与川中名流来往书翰,多出其手),后出和卿,通藏文佛学。一门双绝,皆吾亲手所植桃李也。」言时,捻须自豪,甚为得意也。复曰:「然而秀气外发,终不内聚者何缘耶?」(先生有四子,尽管遍聘名士以教彼等,除次子仲远略知书外,余虽通常之书扎,亦词不达意也。)言已不胜嘘希之至!后谓余曰:「吾观汝将来于学术必有大成。」余答曰:「何敢言成!我只愿能如所学者而力行之,庶几不负此宝贵之人身也。」不久,恩师昂旺朗嘉(因事称名)来雅,驻夏家楼房。余于先生前盛赞恩师之德行,盖欲先生能依师得沾法露也。然而先生谓余曰:「余平生不礼僧道,惟信汝言不虚,如此有德,应尽东道主之谊,我当一谒之。」于是备供数事,同余至楼谒师,恭敬顶礼。余思此亦难能可贵也。然始终以先生未皈依受法而为憾!次年,先生因战乱,出奔峨嘉,死于嘉定客次,时年六十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