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5日,福州警方发布消息称,涉嫌弑母的北大学生吴谢宇已于4月21日在重庆江北机场乘机时被抓,身上携带30余张身份证。此时,距离该案发生已经过去三年有余。
2016年3月3日,福州警方发布悬赏通告,称当年2月14日,一名名叫谢天琴的女子死于福州市一居民楼内,其子吴谢宇有重大作案嫌疑。之后,一些细节被披露出来,吴谢宇作案前后有着缜密、冷静的步骤。作案后,吴谢宇旋即人间蒸发。
外界猜测,携带大量现金且有着高智商、高学历的他已经辗转经由非法渠道逃亡出国,但目前警方称,三年来他一直在国内生活。其作案动机更加扑朔迷离。2019年4月26日,记者前往福州市公安局及福州市公安局晋安分局,警方称,暂时不能对外提供更多信息,随后可能会进一步披露案情。
在2016年3月的报道中,我们试图从吴谢宇与谢天琴的生活轨迹中寻找答案。在吴谢宇生活过的家属区、学校探访后,我们发现,吴谢宇似乎有两张面孔,一个存在于警方的通缉令中,另一个存在于与他有过交往的同学和老师心中。一个是弑母嫌疑人,一个是阳光完美少年。而他如何从一个阳光完美少年如何转向弑母嫌疑人,其过程仍然未知。
“弑母”嫌疑背后的完美少年
记者/温天一
本文首发于总第749期《中国新闻周刊》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存在着两个吴谢宇,一个是警方通缉令上面目模糊的嫌疑犯,涉嫌杀害自己亲生母亲后潜逃,不知所踪;而另外一个,则是众人口中优秀而开朗的少年,用出众的成绩征服着从福州到北大,他就读过的每一所学校。
在警方的消息发布之前,几乎任何一位认识吴谢宇的人,都声称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这两个迥异人格交集的蛛丝马迹。
从福州桂山村到北京大学,吴谢宇的人生就像他所崇拜的凯撒那样,一路所向披靡地征服着,但他却并没有真正等到从学校进入社会的那一天,用高超的智商和丰富的学识进行竞技搏杀,他作为“学霸”的人生轨迹,在21岁的那一年,突然转向。
2016年3月3日,福州警方发布一则悬赏通告开始在网上热传,人们得知,2016年2月14日,受害人谢天琴被人杀死在福州市晋安区桂山路172号的教职工宿舍5座102单元住处内。经侦查,其子吴谢宇有重大作案嫌疑。不久之后,一些案发现场的细节被披露,谢天琴的尸体被用活性炭掩盖气味,房间经过严格密封,她的儿子吴谢宇还用母亲的手机同亲戚联系,以要出国留学为名,借款百万。
陋巷里的斯文少年
福州市东北部,火车站附近,穿过一座硕大的水泥立交桥涵洞,沿着一条积满泥泞雨水的土路继续前行。
路的左边是一片农田,典型的南方春天的景致,荠麦青青,角落里有几株瘦瘦的油菜花,路右边是一块废弃的工地,污水遍地,各色生活垃圾丢弃其中,弥漫出腐败的味道。
这里是福州市新店镇桂山村。
在老福州人的眼里,桂山是个“鱼龙混杂”的“三不管”区域,因为靠近福州老火车站(福州东站)和长途客运站,并且房租相对便宜,所以许多南下的打工者选择在此居住,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城中村”。
在这片破败混乱的环境中,福州市教育学院第二附属中学的建筑群显得相对簇新,它被高高的围墙拦住,两侧校门均有保安严格看守,而门口的电线杆上还贴着各色寻人启事和面目可疑的小广告,吴谢宇的通缉令夹杂其中,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显眼。
吴谢宇的家就在“教院二附中”的校园内,位于家属楼一层的一套小小的两室一厅。
这座建筑修建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专门为福州铁路中学(2003年正式更名为福州教育学院第二附属中学)的教职工及其家属提供住宿,吴谢宇的母亲谢天琴于1996年进入该校教书,时年两岁的吴谢宇即开始在这里生活,直至18岁上大学离开。
看上去,这里的生活仍在继续,邻居们洗好的衣服挂晾在阳台上,清洁用的拖布也搭在墙角,而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吴家人却消失了,只留下被警方紧锁的大门与封闭的窗台。
谢天琴与吴谢宇的老邻居们并不愿意谈起这对母子,很多时候,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与之相关的话题,就像是一个伤口,“怎么也不会想到,身边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吴家的老邻居、谢天琴的同事江楠说。
按照江楠的讲述,吴谢宇的父母双方的家庭条件都谈不上优越,吴家出身农村,家境贫困,吴谢宇的奶奶仍在老家领取低保,兼靠拾荒为生,而据吴家的老邻居透露,吴谢宇的父亲家族有着隐形的精神方面疾病史。在吴谢宇父亲一辈,他家的四个孩子中,只有吴谢宇父亲身心正常,而吴谢宇的三个姑姑,则或多或少都存在着神经系统方面的异常。
谢天琴的家族比吴家条件稍微好一点,但也不够富裕,谢家的教育水平普遍不高,谢天琴是全家族中唯一的大学毕业生。
谢天琴来自莆田,一个距离福州有着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地级市,特产是龙眼、枇杷和红木家具。而在大部分福建人眼中,莆田女人是以吃苦耐劳、勤俭持家而著称。
在大部分老同事与老邻居的印象中,谢天琴身上有着强烈的莆田女人特质,低调,能吃苦,并且自尊心极强。
吴谢宇的父亲在2010年因癌症去世,谢天琴所在单位、福州教院二附中曾经试图给她发放一笔补贴生活的抚恤金,但谢天琴多次以坚决的口吻拒绝。
“她并不是客气,而是性格使然,丈夫去世,她觉得这并不是需要博取别人同情的点。”江楠说道。
在大部分邻居与同事的印象中,谢天琴是一个中等身高、身材瘦削的女人,她的性格并不古怪,只是有点内敛沉默。
作为女教师相对居多的中学校园,在闲暇时光,同事们偶尔也喜欢聊些家长里短的八卦话题,但谢天琴几乎从不参与这些讨论,“她有一点清高。”谢天琴的老同事们评价。
在学校中,谢天琴也不参与任何体育或者娱乐活动,她话不多,除了备课、写教案,就是拿着一本书静静看着。
“他们一家都很安静,没有人大声大气地说话,都是斯文人。”谢天琴的邻居们回忆道。
而在江楠的印象中,从童年时代起,吴谢宇就表现出了不同于一般孩子的强大自律性,“他非常乖,学习并不靠家长督促,而是自动自觉,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但他仿佛天生就能做到。”江楠说,“而吴谢宇的父母也并没有对他进行刻意的逼迫或者强制性教育,多是以引导和商量为主。”
“放学后,他很少与周围孩子进行一些无聊的游戏,而是立刻回家做作业。”江楠还记得,多年前她去吴家串门,童年的吴谢宇就坐在客厅的桌子前专注地练习着毛笔字,见到邻居来访,礼貌地起身打一声招呼,随后旋即坐下继续,毫不分心。
而谢天琴的同事、一位曾经教过吴谢宇的老师梅姗则对吴谢宇的天赋与才气印象深刻。在福州,教院二附中的教学质量并不能算是优秀,而这里的生源绝大部分较为平庸,“吴谢宇绝对是天才一般的存在。”梅姗说。她还记得,吴谢宇偶尔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但与别的同学所采取的方式不同,吴谢宇的“淘气”体现在他喜欢找一些超纲的难题与怪题来考验老师,如果老师答不上来,他就会流露出一点恶作剧般的得意。
但随着2009年吴谢宇的父亲被确诊为肝癌,他的这点难得流露的孩子气也在家庭的愁云阴影中,消失殆尽了。
在谢天琴被杀害后,据某媒体报道,作为犯罪嫌疑人的吴谢宇曾经以母亲的名义,用手机短信和网络QQ等交流工具,向谢天琴的亲戚及朋友、同事借了大量金钱。
而面对记者“如何能在当事人并不露面的情况下借到钱”的疑问,江楠和梅姗思量片刻后说:“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大家的印象中,谢天琴是一个从不开口求人的人,一旦她真的开口求助,那就是燃眉之急了,加上在学校里,大家对吴谢宇的印象太好了,而且都知道他有留学美国的计划,所以他一提到借钱,别人几乎都会相信。”
时至今日,我们也很难通过网络或者其他渠道找到谢天琴的任何影像照片,即便是不知何人在网上为她建立的“天堂纪念馆”中,在“回忆相册”一栏,也是一片空白。
但在她的同事江楠的印象中,“吴谢宇特别像妈妈,他的样子简直就是从谢天琴的面孔上拷贝下来的。”
江楠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谢天琴的情形。
2012年,吴谢宇高考前夕,即将退休的江楠回到学校办理相关手续,她在教学楼的走廊大厅偶遇谢天琴。
那次,江楠与谢天琴简短的交流话题是关于她们的孩子,“谢老师见到我就笑着说,听说你儿子很棒,最近工作不错啊。我说,哪里哪里,你的儿子才是真正优秀啊!”江楠回忆道。“我还记得她脸上的表情,一提到儿子,仿佛一下子就亮了,显得真正开心。”
“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似乎没有缺点”
“完美的孩子,完美的学生。”
“完美”,似乎是福州一中几乎所有与吴谢宇打过交道的老师和同学贴在他身上最契合的标签。
2009年,吴谢宇毫无悬念地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从福州教育学院第二附属中学考上了福州一中这所全福建省公认的、最好的高中。
福州一中高中部坐落在福州近郊的闽侯县,这里周遭大学林立,所以俗称“大学城”。
与桂山嘈杂的人间烟火味不同,一中的环境优雅。
在这里,吴谢宇度过了看上去非常完美的三年。
他的成绩依旧顶尖,并且由于出众的领导能力与号召力,还一直担任着班长职务。他的人缘极好,热心助人,对待同学一视同仁。
“尽管老师不会把学生分别三六九等,但在学习上,吴谢宇就是天才型的学生,别人可能需要几遍才能掌握的内容,他看一遍就会了。这个真是没道理可讲。”福州一中曾经教过吴谢宇的老师李茵说道。
吴谢宇在高二之后选读理科,但他的文科成绩也一样优秀,“他发展得很全面,不偏科,几乎每一门功课都优秀,作文写得尤其好,所以语文老师特别喜欢他。”李茵说。
而在另一位老师杨蕾的印象中,吴谢宇“条理特别清晰,做事逻辑极其严谨”。
在学校组织运动会或者其他集体活动中,作为班长的吴谢宇会在一开始,就制定起严谨的工作流程和步骤,然后逐步一条条去执行,“学校里优秀的学生很多,但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比如粗心或者害羞,但吴谢宇始终完美。”杨蕾这样说。
在福州一中,课余时间,吴谢宇喜欢打篮球,同时,他也始终保持着从童年时代就养成的阅读习惯。
老师李茵喜欢与同学们分享一些自己的阅读经验,但在他的印象中,吴谢宇“从不抬杠,与争论相比,他更倾向于静静地聆听”。
李茵曾向男同学们推荐过美国作家马里奥·普佐的长篇小说《教父》,并用里面的经典句子启发那些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们。“不顾家庭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让朋友低估你的优点,让敌人高估你的缺点。”“在一秒钟内看到本质的人和花半辈子也看不清一件事本质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命运。”吴谢宇很被这些语言所触动,“他一直是个非常有责任感和理想抱负的孩子。”李茵说。
在谢天琴案事发之后,福州一中的老师们也会经常关注一些媒体报道,在某篇报道中,李茵看到了这样的句子:“他(指吴谢宇)曾结识一位性工作者,两人发展为男女朋友,并拿出十几万元向其提亲。”并且,他还“拍摄了多部与该女子的性爱视频”。
她很难接受这样的讯息,在她的脑海中,吴谢宇是一群青春期孩子心中的“男神”,干净、斯文、儒雅,并且充满阳光的气息。
在福州一中,老师们并不像大多数教条的中学那样反对学生们所谓的“早恋”,但在李茵和唐潇老师的印象中,尽管吴谢宇人缘极佳,在高中三年,却并没有任何与女同学超越一般同学关系的迹象,“他绝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
2010年,吴谢宇的父亲去世,他与母亲谢天琴一样,也在这件变故上表现出了强烈的自尊与自我克制,他并未向学校透露此事,而校方得知,是因为一位同学的悄悄告知。福州一中曾试图向吴谢宇发放一笔助学金,但吴谢宇却选择了诚恳的拒绝,他告诉校方,自己的母亲也是教师,有能力继续保障他的正常学业和生活。并且希望学校不要再扩大传播,他不希望因此引起大家的同情和悲悯。
“他的学业和班干部工作,几乎没有因为这件事产生任何的影响。”李茵回忆说。
在少年时代,吴谢宇也有着自己的偶像,但与大部分同学喜欢歌星或者影视明星不同,吴谢宇的崇拜对象是古罗马帝国的凯撒大帝。
“吴谢宇崇拜凯撒。”老师梅佳回忆,吴谢宇在一次学校演讲中,多次提到凯撒的名言,“我来,我看见,我征服。”那似乎是这个温文谦的少年极少流露出的霸气一面。
由于成绩好、表现佳,吴谢宇在福州一中的三年间,几乎横扫了这里所有的奖学金项目,他甚至在高二那年就获得了福州一中最高等级的“三牧之星”奖学金。
但吴谢宇也有“失手”的时候,在一次全省优秀学生的选拔中,福州一中有八位候选人,最终却只能评出一位入选,吴谢宇仅以微弱之差落选,他很淡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风度非常好,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气馁或者不满。”梅佳说道。
除了优秀的成绩与谦和的态度,福州一中的老师们对于吴谢宇出众的人格魅力与号召力也有着深刻的印象。
“在同学当中,他很有号召力。”老师李茵回忆说,“毕业之后举行同学会,吴谢宇他们班永远都是人来得最多、数量最整齐的。”
2016年1月的寒假,吴谢宇的高中同学们陆续从全国各地回到了福州的家,他们都在等待着昔日班长吴谢宇通知同学会举办的时间与地点,但这一次,吴谢宇却悄无声息。
最终,是班级的团支书、就读于清华大学的一位同学替代吴谢宇,组织了这次自毕业以来,唯一一次班长缺席的同学会。
而就在聚会过后不久,2016年3月初,吴谢宇的通缉令贴满了福州的大街小巷。
在消息正式曝光的那天,老师李茵回忆说,“我的手机几乎都被打爆了。”“很多过去的学生家长还有认识他的人打电话向我确认,他们都被吓坏了。”
没有人真正相信,那个通缉令上的少年就是他们认识的吴谢宇。
在得知消息之后,李茵一夜无眠,她甚至还保持着一点希望,“会不会是弄错了?”
“真的无法想象。他是那样完美的一个孩子,那样完美。”李茵沉默片刻,“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缺点,我只能说,他的缺点就是看上去似乎根本没有缺点。”
“我来,我看见,我征服”
吴谢宇与北大的缘分,始于2012的夏天,在那一年北京大学自主招生的考试中,吴谢宇以异乎寻常的优秀成绩让北大招生人员印象深刻,为了避免人才流失,北京大学甚至不惜给吴谢宇加60分来录取他。
尽管在随后进行的全国统一高考中,与自己平日的成绩相比较,吴谢宇的发挥并不够出色,但由于此前自主招生的加分,他还是进入了理想中的学府。
在北京大学经管系,吴谢宇的学习和生活状态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他依旧延续着自读书以来就所向无敌的好成绩。
在北大,他获得了廖凯原奖学金,也依然崇拜着凯撒,并在自己的微信签名档那一栏填写着那句高中时代就引用的凯撒名言:“我来,我看见,我征服。”
在这里,他也依旧保持着自小养成的自律与阅读思考的习惯,在吴谢宇大学同学齐磊的印象中,“上了大学之后,大家或多或少会从高中那种紧绷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偶尔也会有打游戏或者睡懒觉之类懈怠的时候,但吴谢宇从来没有。”
但在北京大学,吴谢宇却并没有像在中学时代那样,担任班干部或者社团的领导职位,在北大,他似乎一心埋首学习,并且,据此前某媒体对于吴谢宇中学同学的采访中,他曾偶尔流露出“大学生活有些压抑”的心情。
但看上去,这样的压抑似乎并没有影响吴谢宇的状态,一入大学,他就开始着手学习GRE,为以后去美国留学做准备。2014年寒假,吴谢宇与一些高中同窗一起回母校福州一中看望老师,在面对老师对于毕业之后计划的询问时,吴谢宇笃定地回答,“北大本科毕业后,就要去美国继续读研。”
似乎直到最后一刻,吴谢宇也没有真正放弃自己的学业。在2015年的冬天,北大同学最后一次见到了吴谢宇,而他们所谈论的话题,是吴谢宇想咨询自己没有参加大三下学期的期末考试,以后如何补考。
对于吴谢宇事件,北京大学并不愿意开口多谈,只在3月初发布了一条简单的说明,大意是对逝者表示痛惜,愿意积极配合做好调查工作。面对记者的采访要求,北大经管系方面也以委婉的态度拒绝。在宿舍楼,吴谢宇的床位与书桌,也早已搬空,看上去,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吴谢宇与福州的老师、同学们的联系定格在2015年的春节。在随后一年多里,他几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老师李茵依然在手机里保存着吴谢宇的号码。
“我真的很想知道,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李茵说。
但这个答案,至今没有人真正知道。到目前为止,吴谢宇留给公众最后一点痕迹是警方查到他于2016年2月春节前夕在河南某酒店中的住宿开房记录,与此同时,他又以手机短信暗示亲戚到其福州家中探访。随后,吴谢宇仿佛人间蒸发。